想想世界比较奇怪，有人大，有人小，有人老，有人想抽出铅笔芯来，有人买菜，有人造了飞机和手枪。道本无名；有，名万物之母。至此皆嫌不足矣，还要延出万理，顺理而成章，好好地分出它个优劣来。自从《进化论》西来，更常听“强者”，“弱者”，“优胜劣汰”。这“强、优、胜”是在一起的，那“弱、劣、汰”便也不得不在一起。本来胜为王，败为寇，话还含点贬义，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一来，就都成褒义了，全都往“强、胜”一边一站；也是，谁乐意站“劣、败”那，只等着淘汰还活该呢？这高低上下倒也一目了然，犯不上说败未必寇，胜未必王的怪话。
    无奈人还闹出了历史，历史当然不肯停滞不动，尽管也常有话说“开倒车”，但更有话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管它向前还是向后，反正是沧海桑田，刚刚优胜，却又劣汰，这高低上下，十目百目竟也不得了然——你瞧胯下韩信，正“劣汰”着，不期就打败了霸王，正得意着“优胜”，却被吕后砍去了脑袋；吕后满门王侯，辉辉煌煌，优胜得不得了，却不敌周勃一声“左袒”，顷刻即大朝覆没……历史书翻翻，此长彼消，升升降降，时沉时浮，这高低上下如何才能定论？于是又有“笑到最后”的说法。“最后”在哪里？历史看也看不到尽头，“最后”见也见不到踪影，这笑终算是笑了，可如何才能达到这个“笑到最后”，却是尚不见先例。
    此为世论。下边说文——
    《飞机进入平流层》中的茹科夫，大抵为一位逐世者，当然是喜欢优胜的。他做了十几年手枪，设计姿势，打算着胜，却不料全部落入套路，他的独创制作和英勇行动，竟不过是又一场雷同又蹩脚的笑话表演而已。
    《劣等生》中的劣等生，劣且弱且当然也就该被淘汰，可他一个人在世情之外，倒也看见了许多课本上没有的、优等生看不见的东西；他只有一个人，却是不可替代的，全班的同学加在一起也替代不了他；他独有的生命体验，也许会给我们和那所有的优秀学生们，打开一片前所未有的生命世界呢。
    《偶见》中的老太太，很老了，她只是被偶然看见的；看见了就物伤其类，将自己也往弱者边靠了靠；可不要得意于你对生命力的这一点点拥有，或者臭美于那点自负之下的“同情心”，谁知道那辆早班车如果多停一会儿，老太太会否从飘零的白发下仰起脸来，问出一个令所有生命力的拥有者们生畏的灵魂问题呢？
    世以世论，人以人论。以人论世，以世论人，都有强弱、胜败、优劣之分；庄子曰“齐物”时也有“大鹏”“小雀”的不同，此念可见久矣，并非尽是进化论之功过。有，名万物之母。有比较，物方有名；有名，方有分；有分，方有万类，方有大小、深浅之不同——比较也是不得已。但是，无，名天地之始。比较又是如此的有限和不可信服；要是偏以为信，硬以为度，无端也要比较，世界便就比较奇怪了。
    议论至此，言说“比较奇怪”不如直说“奇怪比较”，即世界奇怪，盖出于无端之比较乎！无奈无论直说反说“比较奇怪”“奇怪比较”，我还是用了“比较”，所以拟题为“无端比较论比较”，也叹一叹人为“比较”的窘境。
    评说还有待后人评说，后人又有待后人，这里不过截出一截，多弄出点曲折和奇谈而已。

　　　　　　　　　　　　　　　　　　　　　　《小小说》1986年第四期

① 《劣等生》/gc/gczp/gcxs/200505/1735.html《飞机进入平流层》/gc/gczp/gcxs/200505/1734.html《偶见》/gc/gczp/gcxs/200505/1733.html　为作者的三篇小小说，曾于1984年发表于《世界日报》。《小小说》1986年第二期再度发表时引出不少读者提问，刊物请作者写一篇解释文字，作者即写成此文。
    此文曾删写为《“笑到最后”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