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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六月新诗潮诗会上的发言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0 13:40:29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说话难,说诗更难,因为诗一直在诉说一件无法诉说的事情,我们用日常语言来说诗很困难,至少对我是这样,现在的语言就像手一样,可以去拿筷子,拿勺,也可以写字,但当我去摘取玫瑰的芳香的时候,就无法把它采来,只能采来玫瑰。写诗确实有许多困惑,有时经常停下来问自己,特别是在一九八一年以后,经常停下来问:为什么在做这件事情,有很多事,很多理由,有民族的,民族心理变革的,以及朋友的,爱的等等。回答了,又向前走,总觉得不是。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心里非常惶惑。有时因为写了一点儿诗,人们把你当成写诗的人,而你自己心里确实知道你没有这个能力,我觉得诗简直不是我能做好的一件事情,对自己没信心。
  去年秋天,思想上危机很大,到兴安岭去的时候,惶惑达到顶点。我想,我曾是个放猪的小孩,没受过教育,我做这件事情确实很唐突,很勉强。可到兴安岭的时候,我感到获得了一种东西,一种复归的东西。那个地方只有自然史,没有人类史。那儿的白桦树非常美丽,像中学生一样;那儿的蘑菇长得很大,野果子也很多,当时就觉得到了伊甸园,我往山上走,就看见很多云在地平线上晃,我想起了我放猪的日子。昨天我出去看见云,我也想起很多那时看云的日子。那时我和猪在一起,我很快乐,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比狗好,也并不比猪坏。可后来,我装成一个写诗的人的样子,就很勉强。我往山上走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在城里度过的这一段生活,我十七岁回到城市,我找了很多理由想活下去,我一直爬到五楼上,我想看看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我看不见。看见的就是人们那些细小的生活,看见的是那些在墙上看我的脸。我小时候看这些墙很害怕,那时我知道人死了是要变成灰烬的,这墙是灰烬粉刷成的,我害怕,我感到我迟早要被涂在这些墙上。后来我慢慢知道了。这种痛苦一直伴随着我。当我迫不得已长大了的时候,白骨在我身体里生长,我从一个男孩长成一个男人,锁在屋子里写诗,这都是我不能选择的事情。可是我能选择的是什么呢?我坐在兴安岭的山坡上想,想起艾略特的一段话:“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所以做什么都很惶惑。
  我看了一些书,想找到根据,到博物馆去看那些青铜器,看那些瓷器。我看到一个淡蓝色的小碗,我当时觉得再也不用搞艺术了,这已经完美到了何等的程度,一点儿花疵都没有。看见那些青铜的小野兽,伏在那,外表很狰狞,带着野兽的爪子和鳞片,但内心很纯,眼睛像儿童一样睁着,它们给我安慰。看画册上的古代的希腊雕塑,那种光明,它们也给我安慰。可我临近安慰,临近光,究竟还不是,我缺少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知道它们是很好的,很光辉的。看屈原的诗,觉得非常好,可是还是不知道。在困惑的时候我觉得我没法再生活下去了,也没有必要再生活下去了,因为我并不比狗好也并不比猪坏,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当我快望到山顶的时候,我往山下看,我看到了自己在城里的十几年的生活,我觉得我非常可怜,就像被针扎住的一个标本,手脚无可奈何地舞动。就是说,我勉强地想做一个诗人。从山上向下看,觉得城市非常远,这些车辆,这些小房子也非常远,甚至觉得文化、文化史也非常远,只是自然的某一部分,是长出的和落下的叶子。后来我想,当人类在洞壁上画下第一个线条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文字,人们想获得内心的情感,获得一个自由,想画下在天上飞的感觉,鸟的感觉,树叶摇动的感觉,他们就画了,不是为了展览。可是后来,人们画了第二个、第三个,就想画得比第一个更好,这就迫使他们遵循一个规律,线的规律,艺术的规律。这条线就缠在了人们手上,在挣扎中,在优美的搏斗中产生了很多伟大的艺术,人们生活在这些伟大艺术的光明和阴影之间,人就成为一个文化的产物。他是美丽的,有人道主义的东西,同时他也是最悲惨的,他远离了自然那种最芳香的气息。人们相信文字,相信文字能组成人的全部生活。其实我们有时读一片叶子,叶子更美丽,而我们的文字就是从叶子的脉络中来的。
  想明白这些,还是没有用,从山上走下来依旧痛苦。那儿的空气比这儿还好,睡觉的时候没有梦,就如庄子说的,圣贤睡觉没有梦。一眨眼就睡着了,一眨眼就醒了。我睡着了就变成一个蘑菇,醒了就变成一只瓢虫,觉得很幸福。后来我想,我在勉强地要做一个诗人,我要做一件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没有这个能力,我企求的是自己无法达到的价值,所以我活得可怜,也很勉强。我觉得诗可写可不写,关键的是诗中使人类存在和感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想不出我是什么;有时我看见自己的手脚在动,我感到很惊讶。那面墙始终在我面前,我是一个人,我要死,我做的一切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吃、穿这些事吗?还有个更好的东西使我和猪狗区别开来,说得概念点儿,就是艺术。但是,总还有一个更深切的东西。有一天我睡着了,觉得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很重,我就开始唱歌,唱一个哇哩哇啦的歌,没有内容,像我小时候学鸟叫一样,我于是醒了,我特别快乐,就听见一个人对我说:“关键不是唱什么,是在六点钟的地方唱歌。”后来我就明白了这件事情。
  今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感到大地微微地晃动起来,我便临近了这件事。我看见一棵柳树被锯倒了,它的树皮被剥掉,非常白,我就看到了百合花一样的光明,我把手放在上面,于是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情,好多在诗中幻想经历的事情——我曾经是很大的猛犸,是个很微小的微生物,是一块矿石,我是男孩儿也是女孩儿,我会像水草一样游动,像彩虹一般发出淡蓝的紫颜色。这时,你就从狭小的封闭自己的小瓶子中释放出去了,如云一样展开,非常幸福。
  我想起了古老的印度格言,它说,“你和宇宙本是一体,你以为你与它不是一体,以便在宇宙的怀抱中嬉戏。”佛的东西我看过,但那漫天的佛光是要绝对放弃“我”的。中国的道是以天为标准的,老子从天上断断续续降下一些话来,你觉得他就是天。庄子是一个人,他以我道为天道。梦蝶并不虚幻,我也梦见了我自己,我觉得我就是我梦想的那个人,我把自己的生命重读一遍的时候,我发现,我以为的我,生活的我,全部不是我,只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我做了男孩儿就爱慕女孩儿,我学了字就去写诗,这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而真正的光明,在欲望之初,欲望之中,与欲望无关。我去看瑞典画展,看见一匹马像被开水浇过,痛苦地嘶叫。我看见了现代主义艺术非常痛苦的地方,也是这么多年使我痛苦的地方,我想走了。
  现代主义艺术确立了一个绝对的死亡,这死亡在人们面前,它离人们很近。在它面前,痛苦的马在嘶叫。我想起我看见的古老的画页,上面的埃及雕像,平整巨大地默视着地平线,它看见的死亡与我们完全不一样。中世纪的米开朗基罗使大教堂合拢,末日审判,死亡非常宏大,它简直是被一个无比的力士扛着向天空走。到了近代,进化论的产生,生物分类的产生,人成了灵长目的一个科,成了蛋白质的一种存在形式,一套神经系统,大脑神经原可以用电子计算机复制下来。那么,人究竟为什么还要存在下去呢?机器可以比人更有力量,单从生产的意义上说,人类应该被淘汰了。这道算术非常简单,简单得使人目瞪口呆,使人几乎忘记了他们自身,忘记了他们自身不灭的东西,那超乎一切欲念和死亡的光明。
  有时我在微小的同和异,东方、西方之类的问题间想不明白,我听了那个人的话,那个印度古老格言之后,才慢慢明白,它是从一个核心,一个宇宙大爆炸之初产生的能,产生的万象行星,是一朵荷花漂在整个池塘里的种子,一滴水银摔在地上产生的每一个圆圆的珠子。就是这样,你和宇宙本是一体,你假装和她不是一体,以便在她的怀抱中嬉戏。
  我知道我现在走的是一条男子的道路,我不情愿做一个男孩儿,不情愿做一个男人,可是这没有办法。我想这是一段很短的道路,正像我能想起以前的很多生命一样,我要是把手放在柳树上,我也能想起以后的很多生活——
  死亡是没有的,死亡是文化的结果,一代一代文化积累起来,诉说着死亡。我们只能活着讲述死亡,没有死人来讲述死亡。这就如同门外谈诗一样。死亡是我们的想象,所以它是没有的。而与万物共有的那个最美丽的生命,通过艺术,通过雕塑,诗歌,气息,花香,叶片,把我们联结在一起,这时,生命是美丽的,生活也是美丽的,我能感到幸福。

(根据录音整理)


 

◎ 会议地点在北京郊区昌平县,所以又被叫做“昌平诗会”。这篇发言为即兴发言,没有讲稿,后《北京作协通讯》据会议录音整理出此篇,刊于该刊1986年第2期。刊载时加标题“生命是美丽的,生活也是美丽的”。作者在读到这期《通讯》时,将标题中的“也”字圈写为“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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