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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佛佛同志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3/17 6:06:59  文章录入:本站  责任编辑:sky

 

 

  关于佛佛同志的历史问题的争论,一直困扰着党内的团结。
  
保佛派有材料证明,佛佛同志是ABC5年大逮捕时,惟一没有叛变的胡安党人。他是最后一个被捕的,也就是说他被捕后,就没有人被捕了——党在那个时期那个地区一直保持单线联系,那条传送病变的毒茎忽然干枯了,那条丝丝叫着即将引爆的导火线忽然熄灭了,那个无休止的连环出卖忽然停止了,这都是因为佛佛!没有佛佛同志能有我们党的今天吗?能有我们的共和国吗?
  
可麻烦的是,反佛派掌握了一盘佛佛同志在被捕时哭泣的录音!——他害怕了!反佛派总在会议发生争议时播放录音,一边呼喊:有哭鼻子的烈士吗?还是放声大哭呢!
  
反佛派痛斥保佛派叛徒路线,叛徒嘴脸,大逮捕时的一连串叛徒行径就是他们的所为。
  
保佛派痛斥反佛派诋毁革命英烈,其性质和目的是反党、反共和国,试图以敌对势力取代之。
  
问题吵到这样的高度,再吵下去党将面临分裂,共和国也将毁于一旦。于是两派存小异而求大同,终于敲定了第一号决议案,一致同意将查找到更多更确切的有关佛佛同志的生平材料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决议高瞻远瞩并且一针见血,由实践到理论,由理论又返回实践地指出:如若不如此,就会连历史课也没法讲,连椰枣也计算不出产量,连赤字也不能平衡,甚至连边界也难以划分;共和国所以一直陷于困境,及至濒临崩溃的边缘,就是因为佛佛同志的问题没有搞清。世上事怕就怕是非不清,是非不清就出现了走私集团、妓院赌场,玉米、土豆也变得出身不明、成份可疑,国防部将不知敌我,该打还是该投降只好听凭抽签,要不就得任凭贿赂。遥远的中国早就有个孔子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他坐在牛车上就说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不成。怪不得共和国诸事不成呢,就是因为佛佛同志的名义没有放正。
  
上议院批准了外调计划,拨款三万婆罗币,接着阿布兰最高会议、中亚文物局、国际地质开发部、黑海罢工委员会以及秘史中心都相继发表了联合或不联合的公告,一致支持这项调查工程。一时间佛佛讨论会连续召开,基金会相继成立,考察队在陆军的支持下,分三路出发,接着又有一支海底打捞队和风筝队展开了海空搜索工作。
  
这可真是个漫无边际的工程,考察队员们一离开欢送的花束、街道和米酒店,就好像落进了人生的苍茫之中;每个队员都产生了孤独感,可是队员们还要学蚂蚁爬树干,每到一个岔口就分散一回,于是越走路就越窄,人也越少。
  
上了这条路的,是两个博士,他们有骑单峰驼的待遇,所以就慢悠悠地争论那些本质问题,诸如:历史在物质之中,还是在物质之外?物质在历史之中,还是在历史之外?
  
上了另条路的还有好几人,因为前边还有若干个岔口,必须保证每个都得到考察。他们没有单峰驼,走进村子时已极其疲惫,买烟他们就把佛佛后代的相片拿给人看、拿给狗闻;他们是那么样的困倦,以致老是摸错口袋,于是那些愚悍的边民看到的往往是小情人的玉照或者哪个电影明星的媚态。
  
到底有更忠于职守的考察队员,他们分布在好几条路上。有的队员在小贩手里发现了氟化牙膏,有的队员在树林里测试出了狒狒的粪便,在大海拐角处,有的队员还找到了沸泉;最出色的工作是一些最为刻苦钻研的队员完成的,他们经过仔细的提炼和化验,加上复杂又严密的推理,及至电报请教了当代以联想著称的三位大诗人,才确立起了铁陨石和草莓之间由于“拂袖而去”建立起的联系。
  
正当考察工作不断地宣布走向深入的时候,钱用完了,体力也用完了——美索不达米亚呵!这里是历史的尽头,也是考察的尽头,比比羚牛瞪着迷钝的眼睛,土尔其的灰石头阻挡着未来,最坚强的队员也掉头往回走了,不肯去看死蓝的天空。他们各自从细枝末节的小路退出,汇集着向出发的都城返进,不再在乎那里充满的争吵,也不再操心一阵阵不朽的沙土老不停歇地落到霓虹灯上。
  
全国各个大学照常开课、照常写论文、写表扬稿和检举信,学生穿白球鞋,上网球场,另一些则蹲在窗上有铁条的班房里反省,有的反省是否不该污蔑佛佛,有的反省是否不该吹捧佛佛。这时却有两个人一直向前走,他们不是考察队员,也没有关于佛佛的任何信仰,他们只是一直向前走,他们是一对情侣。
  
他们把历史讲义忘在脑后,把学业学位忘在脑后,他们向前走着,似乎只要向前走就有前途。
  
他们绕过了一重石壁,又在褪色的草中跋涉,喘息得像是两个气囊;汗水淹着他们的眼睛,他们只看得见一暗一亮,却看不见鹰在他们的眼角高飞。他们手搀手一下下地迈进,直到两人同时被绊倒,都倒在一块石头上;他们真是太累了,以至于商量都没商量,就开始了休息。
  
他们擦掉彼此的汗水,鸟在眼前,在万里青空之上飞旋,大地已经遥远;是他们的攀登,是这座大山,帮助他们离开了大地。他们的心热烈地跳着,没有了学生委员会的聒噪,没有了导师、教务主任的训斥,没有了难测又不可不测的政治,没有了必须搞好又怎么也搞不好的人际关系,这里只有布满山顶的阳光。可是没有大地上的一切,他们又怎么会一起坐在这里呢?他和她都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她的眼睛却看着他的身后,他从来没见过睁得那么圆的眼睛,哪怕是在最严酷的批判会上,他感到了害怕。她还看着,目光开始松缓,嘴角开始弯曲,他也看过去,在青空之下那么清楚,清清楚楚,一块探身于青草的石碑,上边的字清清楚楚:
  
佛佛之墓 ABC4-ABC5年享年一岁 母立
  
他们是历史系的应届毕业生,他们知道他们即将轰动于世,他们的论文将让他们一举成为博士,他们的专访将覆盖全国的报刊;尽管此刻以前,他们都已经下定了永不写论文的决心。
  
他们改变了决心,他们知道将如同登上这个峰顶一样,他们即将登上学术成就的峰巅。但是他们是不是同时也知道,这个墓碑必将在他们的论文为人所知之前消失,连同他们和他们写到哪里算哪里的论文,一起消失在现实里,消失在历史中,消失得彻彻底底,消失得一干二净,户口档案中不会有他们的名字,学籍档案中也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出生,也没有死亡,他们根本就没有过,连在故事中也不会有,绝不会有一支为他们派出的考察队,尽管有关佛佛的考察队还会派遣下去。

 

 

                          《世界日报》198412

                          《小小说》1986年第三期

 

 

*本文《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9月号再度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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