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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份儿”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3 15:27:44 | 【字体:

 

  “份儿”是北京话,大致讨论的是你这人的品位、等级、名望。“有份儿”是够高级(档次)的意思,“拔份儿”、“长份儿”是升级、长脸的意思,“丢份儿”、“跌份儿”是丢脸、降级的意思,“叫份儿”是不服“份儿”要硬来的意思。
  中国是讲纲常的地方,自是讲身份;君臣父子乱不得,用革命年代红太阳的话讲就是:“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
  北京是京城,那省城就得仰望着,还直辖着直辖市,再往下那更是层次丰富,曲里拐弯或是直捷了当下到了乡里,我们那会儿叫人民公社,还辖着一大片呢,大队、生产队、猪场要不库房要不铁匠铺,别看国家没封级发工资,那级也是胡弄不过去的。总之自京城到我们火道村那样的村子,那落差决不下于从喜马拉雅山跌进海底,这我不是信口说,我一九六九年的时候亲身试过。

  单说京城这头儿,中央之下,几十个部,几百上千个局,处数以万计,科得十万百万,大集体、小集体、国营、街道,国营的里头直属中央,直属部或局,直属市或区不等,军队国防部之下有各大总部,各大军兵种司令部,再往下又是层层叠叠,横着也有比,县团处大体平级,省军部,地师局基本平,还有厅署、院馆等支脉,个人都有级,行政级、军队级、文艺级、技术级、卫生级、教育级、重工业级、轻工业级、国营工级、集体工级,皆是纵横都有比,谁要是干艺术的不懂立体派,那就到北京看看。几代京城,上至天子,下至贼子,级层垒得繁复精妙,岂容得混淆,于是份儿不份儿,当然地就成了要紧问题。尽管有人扬言此系首都的“首”惯出的毛病,不“首”的那会儿必没这大的脾气,但说归说,这“份儿”它就明摆这儿了。
  摆这儿若你想也有,那可得先有“底儿”。这有了级,也就有了底儿;当然钱和能耐都是“底儿”,也就是说都能长你的“份儿”。那京城里头,即使开店、煮肉的,磨刀、拉板车的,卖大葱、小人书的,别看大都未曾拿过国家的级,轮到论“份儿”上可从不马虎,轻易没个“叫份儿”的。这份儿的“底儿”没级垫着,那就论钱,论亲戚街坊,论长相、本事,五花八门了。

  这份儿的高下不同就形成了一个个的“圈儿”,于是有了圈内圈外的说法。皇亲国戚、高干子弟,自是天然有“份儿”;这个份儿“圈儿”里的说话口气非“圈儿”外者学得了,学也不像,因为你不够份儿。比如言万众领袖如言同桌同学,三字姓名必不言姓,紫阳、耀邦如是;撞上两字的,去姓不妥,随口加个“子”“哥儿”“姐儿”的都有,李子、鹏子如是。长点儿的小平、尚昆叫着,晚辈些的则邓爷儿、杨爷儿一口一个,说起已故伟大领袖毛泽东也如数他家祖宗,口气亲切得很:毛老爹,毛老爷子,不恭些的则毛老头儿,老毛头儿地来几句。而“圈儿”外的称个“老毛”也就到顶了。就着这“老毛”吐字的自如程度,亦可判断出这人同那份儿“圈儿”的距离,于是此人在什么“份儿”上,大体也就了然了。
  有这等“份儿”的人并不一定个个接班,但要份“份儿”的清闲,倒是全不必争取的:坐办公室,背上点儿录像、照相的东西,出出入入,软卧宾馆,并不吃苦;拍点什么,有人送到名刊大报,也就有了成就;再批条换照,随市有心无意倒些名人字画,久而入迷,也就成了专家;要是生出折腾生意、艺术的雅兴,比方说倒点钢材或拍个电影什么的,那各方面也是一呼百应,成功易如反掌。

  学者文人教授院士亦够份儿,到老时亦能混入高干病房。只是他们的“底儿”多为古人,虽蒙皇上接见,赐酒,当女婿,笔一挥,发去写歌词,到底隔了一层几世,纵有几个独立自主翻白眼,或去山里弹瑟的也有点像“右派”或者“左派”的故事,按理他们不到永乐盛世,是不应和世家王孙论份儿的。可偏偏国门一开,海风送来了民主和人权,学士就有些忿忿,这人生而平等,这人民公仆不当虚说,一时爱着国,搬着家,都认为该在“份儿”上有个飞越。不想这“份儿”根本是不让你“叫”的,加上子弹不长眼,诸多“份儿”不分者便倒下成了暴民。
  
按实际说,北京这流氓最为本分,所以也就最为冤枉,他们讲份儿也只讲在胡同里罢了,再也不会“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和美国、意大利的黑手党叫板儿,或者和普希金换手套,论“底儿”也追溯不到金兀术或梁山泊,最大的本钱也就是“花”了几个,或进了几回局子,做梦也没去想改朝换代,或是让小闺女弹上钢琴。轮到撞枪口的时候,也是一马糊涂,左不过大喊一声:女的都上了,大老爷们儿还等啥?保卫京城和保卫胡同混在了一起,可要说当保卫祖国呢,给毙了,那那子弹可用大了点儿。这栽在外地大兵手里的,可不净是北京人?

  北京人跌了份,也长了份儿,依旧过日子。只是有钱的老外越来越多,跨国界地来看万里长城,把中国的“份儿”越搅和越乱,“华人”竟成了专门独一份儿,下不着地,上却接天,只服接见不服管,加上钱当“底儿”,引得子弟儿、学士、各路精英一齐挤入这独一份儿,阵容太大,也就接见不过来了,“底儿”也随着薄了下去,跟着下不着地,那漂洋过海哪还有地,上可也不接天了,星星月亮都变了位置。可这独一份儿是入了就入了的,想高也高不出去,要低也低不出去,成个博士、教授,你还是华人,成个跑堂、拉货的,你也还是华人,连你归了国,你也照样是华人。这华人的“份儿”不光不长不跌,还会世世代代,比如论希里安洲长的“份儿”时,就说是第七代华人。可以推想二千几几年的美国总统论“份儿”就是“华人”,哪怕是第无数代,哪怕掺合进个把儿非份的来。
  都成了“华人”,“国人”可就全靠拿不到护照、签证的小流氓承当了。


  “在建都的时候 / 人生应寂静如草”——这时候降临的这句子,真真让我费解。



                            1992年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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