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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十六)
散页 牧场* 没了* 尾声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英儿》作家版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1 20:21:56 | 【字体:

散页

 

 

 

晓南:

  顾城留下的东西里有几页是给你的,似乎没有写完,还是一并寄你。

他想写点什么,保存过去的日子,但是没有成功。他没有写过记事,英儿为此还笑话过他,说他“打哪儿,指哪。”

这好像是一个生活概要,也许是他想让你知道,能够替他保存点什么?

  其实都没用。只是他老觉得自己十分重要罢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

 

                                       雷

                                 一九九口年 于柏林

 

 

 

 

晓南:

  回头一看真不知时间是什么,认识英儿也好多年了,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那个事好像在微微移动,就像把手浸在水里,水是清的,但手歪向一边。现在我想那事就是这样,又清楚,又有一个偏移。那个事是我的吗?我看水里的手歪向一边,就对那只手有点怀疑。

 

 

(一)打水漂,一九八六年北京

  英儿从山坡上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水边站着。她慢慢走过来,穿着天蓝的裙子。我觉得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她走过来的时候看着我,那么一心一意地看着,不知道怎么有一种凄凉的神色。

  我们一起打水漂,我的石头都沉下去了,她的石头在水上跳着,能走好几个圈。后来她帮我找石头,可是到了我手里还是“咚”的沉下去。那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我们在北京郊区一起开会。

  那回有人跟我捣乱,我们一起罢了会,出去玩。英儿说那回有人把她的鞋藏起来了。

  回家的时候,我们坐在车上又说又笑,那个在会上捣乱的人就坐在我们前面,他一点也不开心,很少说话,中途就下车了。我们是在西直门下的车,我向英儿招招手,她也向我招招手。

  事情这么一开始就停下来了。我们谁也没有给对方留下地址。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到你领她来我们家,是第二次看见她。

  她来了,换了一种发式,她把先前的小辫剪了梳成短发,穿着红裙子神气得很。好像没有了那种凄凉的神情。

  送走你们,从地铁回来,我有些失望,因为打动我的就是她那种孤儿似的神色。

  第二次你们又来了,照像,也是你把她带来的。

  我记得你们插上门,在屋子里换衣服。雷把她的撒尼族衣服拿出来让你们试。你们嘁喴喳喳好不热闹。最后好像那件阿诗玛的衣服还是雷穿着最合适。

  那回我也戴了高筒帽,配上刀,跟你们去园子里照像。

  花园里的人远远驻脚看着,在那纳闷。巡逻的战士也停住脚。他们以为我们真是少数民族呢。

  雷穿那套撒尼族衣服简直好看极了,你对她照了又照,英儿有一点泄气。

  吃饭前,我们看画报,山林间的木屋和水池,你们在画报上指指点点,并不以为那是真的。

  第二天我们意外地拿到护照,准备出国。没有找到你,找到了英儿。

 

(二)告别北京,油漆座

  我们挨着门打听,哪是英儿的家。有个小伙子皱着眉说:“英儿?不知道,没听说过。什么时候住在这的?新搬来的吧。”

  还碰见个女子,抱着孩子在外边溜达,她把孩子放在板车上也过来帮着我们想,英儿住在哪儿。

  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他们刚搬进的房子,英儿的奶奶在家,看见我们就说:“英儿出去了,找同学去了。”

  我们坐在铺着白毛巾的沙发上,屋子收拾得干净极了,书架上有书,也就是什么尼采、叔本华,还有王国维之类的书。

  我们喝着茶跟她的奶奶说话。

  我好像很会和老人说话。在岛上英儿告诉我,很久以后,她的奶奶还问她:“那两个好看的人到哪去了?”英儿都奇怪,告诉她说:“他们去了新西兰。”

  我们一直等到天快黑了,英儿才回来,她穿着白裙子。

  后来我们飞快地说了许多,也忘了都说了什么。她听说我们真的要走了,眼睛里闪闪发亮,都快哭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告别的时候她把我们送到街上,我们似乎才真的觉着要分手了,一下子就天涯海角。

  雷跟她说:再见。挥挥手,骑上车慢慢走了。我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我爱她。我把手放在她肩上,她也用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知道我爱她,我要娶她。她的手是那样紧紧地抓住我。那一刻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心里发誓,我要爱她、娶她,和她在一起。不论到哪儿,只要我活着。

  我松开手,离开她跳上车在灯光下走了。树一个影子,一个影子从前边横过来,又被我甩到身后去。路就这样开始了。

  启程的时候,你带了照片来送行,我却正和雷在外头拼命办事。

 

(三)在国外,一九八七

  我什么也没有忘记。

  英儿给我写信说:她知道要走好远好远的路才能找到我。我们的路口已经没有了,它像手绢一样飘走了。她还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要一个人走,她要找到我。

  我从这个国家走到那个国家,我们在树林里走着,在那些曾经被冰雪覆盖的岛屿上走着。北欧的夏天到处都是花朵,一层层藓苔,一层层蘑菇,简直就是童话世界。可是我却跌入了一个自己的冥念。

  在那,雷有了娃哩。一个声音正在向我走来,踏着水的,坚定的声音。在伦敦,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酷似脚步声的心跳。

  陪着雷一起去医院的艾华问雷:“你是不是很激动?我很激动,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婴儿的心跳呢。”雷只是笑,不回答。艾华却激动得快哭了。

  我想着英儿,给她写信,也无法改变这种心境。我说在下雨的时候,房子一丝一丝地响起来,每个木纹都响起来了。

  我后来又把英儿的地址丢了一次。我把给她的信寄到了你那,我知道你会马上告诉她。我想着你们在一起的情形,想着英儿。

  她接到你的电话,果然很快就跑到你那,你们一起读信。

  英儿后来告诉我说,她是抱着那个陶罐去的。她小心地抱着那个黑色的镂花陶罐,一路坐车去到你那。她打开一层层包装,发现陶罐掉了一个耳朵的时候就哭了。

  陶罐还是坏了,英儿哭得那么伤心,她愣愣地回想早已经无济于事的过程。她是怎么来的,坐了什么车,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使劲捂着书包给压坏的。你也哭了,你终于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为了她的感动,也为了自己失落的心。你们痛快地沉浸在各自的情怀里,哭了好久。你安慰她,告诉她这罐子是可以粘的。可你们似乎又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陶罐是我送给你的,你说过它好看,走前我就交给了英儿,让她转给你。英儿一直在泣疚:它怎么坏了。她觉得这是个预兆。

  你把信交给她,就各自坐到桌子跟前去了。

  英儿在爱我。英儿在信里说:她一直在等我们的声音,开始还好,后来感觉开始变坏。好像地陷下去,进了海水。她说:这是唯一的希望了,看我的信。

  她把一切都对你说了。她一边哭,一边告诉你,你安慰她。那是个多好的开始啊。

 

(四)奥克兰,一九八八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我在新西兰讲唐诗,讲《长相思》。

  三月,雷在奥克兰医院生了木耳。

  我们住的古堡冷冷清清的,因为雷在医院,出来进去只是我一个人。我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想你们,想我们一起到果园里摘桃子。

  古堡后边是一个火山,火山口陷得深深的。有一个铜盘,上边写着从奥克兰到世界各国首都的方向和距离。我们离北京一万零四百零七公里。

  我也想起英儿住的那个胡同。我给她写信说这里真怪,花里爬蚂蚁,整个天上的云都像被火山映过,树又大又黑。

  我开始找我们在画报上看见过的房子,每天把烧火用的报纸都看一遍。

  有时候去雷那,从医院回来,一个人走着。我觉得有一个特别的东西到我们的生命中来了,它分开了我们,永远分开了。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英儿,她很失望,但她不说。她来信只是讲她在北京的街上走,晕过去了,讲她等我,讲她关起门来读我的信,讲她的爱。她开始写诗。写……

  娃娃诞生了,壁炉里的火日夜生着,烤着那些尿布。雷很瘦,她出了很多血,但还是充满微笑,她的生命真安宁。她知道我的忧愁,但她不太以为是回事,她对明天的事好像都不着急。

  我们在古堡还烧掉很多旧衣服。

 

(五)激流岛

  我终于在一条小广告上,发现了房子,拿去给教授看,经过他的鉴定认为真是一个奇怪的房子。

  我们渡海去看那个房子。山高林密,有个人坐在房子里边,专心地雕贝壳首饰。

  我们踏着危险的木板走进屋子。他抬起头来对我们说: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我问他还有多久?他说大概还有五十年吧。我说用不了,我只需要二十年就够了。

  他带着我们走一条阴暗的滴着水的小路,到山上去,那还有间小屋。推开窗,我就看见了海,我知道这是我要找的地方。

  离开奥克兰的时候,我们烧了一夜大火,把不用的东西都烧了,只带了一些饼和菜苗到岛上去。

  雷把娃娃用小被盖好,放在仅有的坏沙发上,就开始干活了。那个晚上风雨交加,我们点了一个蜡烛,我看着雷,对她说:这是我找了二十年的地方,从我十二岁离开学校起就开始找了。那一夜风雨令屋子颤动,一人合抱的树都被吹倒了。

  刮风的时候海上白浪滔天,大学就会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没有渡船,能不能去上班?

  除了上班,我就在山林里忙着弄柴。没有电,木柴就意味着热水、饭和干尿布。我们的屋子冷极了,只有烧起火来,才能少点潮湿。三天大雨以后,雷跑出去,发誓要弄多多的木柴。

  她把娃娃哄着,然后一根一根把倒了的树从山上拖下来。

  我们唯一的邻居非常友好,他星期天带我们到集上去,可我们什么也不能买。雷总是在路上东指西指,问什么植物能吃?有一次邻居含混地告诉她一种热带棕树能吃。

  她就跑回来对我说:“这棵树能吃。”

  我把那棵很大的树砍倒,从树梢到树根都尝了一遍。那种树的花穗像玉米似的,雷在山下点上火等我,问我“好了吗?”但是那次我没有找到可以吃的部分。雷白等了我半天。一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树上的花穗根部可以吃,样子很有点像冬笋。

  另一次就是吃野韭菜了。

  朱丽叶在学校叫我说:你夫人给你打电话来了。

  我就跑去接电话,雷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弱。她说:她从楼梯上掉下来了,看所有的东西都是又远又近。她因为吃野韭菜过量中毒了,到楼下储水罐提水的时候,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晚上我下班回岛的时候,雷还是把娃娃哄睡了,一个人穿过树林来车站接我。

  我们真是一点一点地活着,一点一点找木柴、食物,一点一点修我们的家园。那时候我给英儿写信说:我要修一个城,把世界关在外边。英儿好像对世界也厌倦极了,好像快要死了的样子。我心里真难受,我一点一点地攒钱,少吃东西。我想快点把她接来。后来北京发生了事变,我担心她会出事。

 

(六)英儿来了,一九九0

  我做了那么多的梦,最后她终于办好了护照。在电话里,我听她细小的声音说话,说办护照,说飞机,说签证。她的声音好像变了。我看着雷,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答应马上给她买机票。

  英儿在给我的信里写:她不想大声说话,她想让叶子回来。她用碳笔画我们的岛和海湾,那些热带棕榈,她想象的归宿。

  英儿真的来了。

  雷很少进城,我们坐一个朋友的车一起去接她。我记得雷还带着胖子。开车的朋友外号叫大地主。

  雷在车上说:你看大地主越来越正经。

  大地主说:“没有,我从来就这样。”

  他一边开车一边微笑。

  “你回国的时候一定就是这样蒙人吧?”雷还继续说他。

  “我怎么是蒙人呢。”大地主认真起来,“那个英儿是什么人哪?”

  “编辑,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在机场出口处等英儿,你带着胖子去喝水。我站在玻璃后边看一片人影一片人影地出来,机场大厅里乱哄哄的。

  英儿最后才出来,她看上去神色疲惫,头发像蔫了的韭菜,穿一身暗绿的衣服,和我走时很不一样,可我还是认出了她。

  英儿很高兴的样子,一下抱住了雷,显出有点过分的女孩子式的亲昵,接着她就和我握手,雷又给她介绍站在一边西装革履的大地主。

  我对她说:这还是世界,回到岛上去,我们可以头朝下。

  我们在城里只住了一天就坐船回岛了。我们说了好多话,说你,说北京。英儿很累,但话还是说得很快。

 

(七)初到岛上,一九九0

  和英儿的日子是这么开始的。

  白天雷开车带她出去找工作,她轻轻巧巧地在小店和超级市场里走来走去。晚上我在烛火中看她。我怎么也找不到她那种一心一意的神色,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我们一起去做陶器的时候,英儿扒在桌上睡熟了。这时候我才觉出,她长大了,像一个城里来的陌生姑娘。她心里有非常实际的事,她并不是真的厌世,要过自然的生活。她喜欢花也喜欢服装,喜欢像别人那样随便地在咖啡厅里坐坐。她不喜欢自己干活。

  英儿来了以后,家里才第一次有了咖啡、黄油和面包。

  有一天她上山来看我钉小房子。我结束了工作,看着她,我想认出她来。四下里山林静悄悄的,我把锤子放下,抱住她跪在她脚下,她把手放在我头上,这一刹那我体会到我们彼此的失望,和她散发在空气里的温柔。

  英儿知道我爱她很多年了,可她找不到她的爱。她的脑子里装着别的东西。那个晚上到来的时候,我们在山上点了小灯,她的神色才柔和起来,她仰倒让我爱她。

  第二天我给英儿画画时,她说她要走。她的神色更陌生了,我简直疯了,所有时间都充满痛苦和挣扎。我一次次要了她,我到她的屋子里要她。我没想到她那样就给我了,那么顺从,这种感觉毁坏着我。我不能回想她起伏掀动的样子,不能回想她的身体。我知道我打碎的是什么,我伤害着她,也伤害着自己。

  那真是魔鬼的诱惑。第二个夜晚,我又去了。她依旧给我,一言不发,但却是那么熟悉的开放着,像她第一次一样。我是疑惑的,第一次她下山以后,我曾经贼一样负疚地掀起被单看了看。

  天蒙蒙亮,我才走开,我去山上采花给她。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在哭,我很羞愧。可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哭。

  她抽泣着对我说:“走开。”

  我大叫一声倒下去,觉得心像铁皮一样被撕裂。过了一会儿,你们一起出去了,我一个人摇摇晃晃走上山去。

  英儿告诉雷:“他晚上到我那去。”

  “你要不想让他去,可以跟他说。他会听的。”雷对她说。

 

(八)后来……

  她们在沙滩上散步。

  英儿和雷经常一起走来走去。有一回,她说:

  “要是没有别的事,能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挺好的。

 

 

牧场

 

  夏日的风阴阴凉凉地吹着,牧场上草穗起伏,一两丛高起来的婆婆针开着紫花。一头白牛在独自吃草,它躲开那丛苧麻,用宽大的舌头卷草吃,叶子细嫩的草被吃得很短,它吃几口就换一个地方,好像心不在焉。忽然它站住侧过身,盯着牧场外的树丛,那好像有一些声音,它把耳朵摇了摇,对准那个方向,嘴巴里的咀嚼却没有停下来。
  “是这吗?”
  “不是。”
  “可以上去,你上来吗?”
  “这好像是打猎用的,边上还放着草呢。”
  “都干了。”
  她把干了的草杆拿在手里一节节撅断。“你上来吗?”那个人在高处问。
  “我早上在那边还看见了鹿呢。”
  “什么鹿?”
  “不知道,那么高。不是梅花鹿。”
  风吹着大树,猎架微微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一个树枝摇得特别厉害。
  “这是一棵树。”
  “是嘛。”
  那个人往下看看,又抬起身往上看。一阵一阵云正在飞快地移。
  “你还让我往上爬吗?”
  “那边还有白桦树呢。”
  “这是榛子。”
  “你见过?”
  “嗯。”她拿着几个角的小坚果,在手里摆弄。
  “你害怕吗?”
  “怕什么,什么害怕?”她的眉微微皱起来。坚果从她手上滑落下来,又顺着木架的缝隙掉到树下去了。她的目光也跟着从脚下的架子,沿着结实的木梯投到地上。
  那个人不说话,树叶的光荫在他脸上闪动,他一心一意看着牧场边上的木桩、铁丝网。那些木桩有的已经被虫蛀了。在阳光下露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牧场上的白牛动了动身子,它依旧向这边看。颈上的肌肉抖动,尾巴摇晃着赶着虻蝇。
  “牛都贪生怕死。”
  “嗯……怎么讲?”
  “都在水边上。”
  “哪儿有水?”那个人偏过头。
  “水槽那。”
  “我还以为就一只白牛呢。”他绕过挡着视线的树杆,看见牧场的另一边有一个金属的罐子。“还有几只。”
  “你给凯斯勒打电话了吗?”
  他回过身看她睫毛上的光。没有回答,她又问:
  “你肯定认为我神经病了吧?”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慢慢流下来。“我要疯了,肯定就完了。”
  他扶着猎架上被苔绿蒙住的栏杆,盯着她。又转过脸看牧场。那些牛已经喝完了水,散开来,一边吃草,一边往这边移动。除了那头白牛,它们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
  “两个牛有角。”他说。“那个花牛,好像少块头皮似的。”
  “一个比一个黑。”她几乎没说出声音来。
  牧场上起了一阵旋风,木架上的干草飞起来,木架也嘎吱嗄吱在暗暗摇动。
  “本来我还想把咱们的大树钉成个塔呢。”
  “今天几号?”
  “八月。”
  “我知道。”
  “八号。”
  “有十年了。”
  “你知道吗?”风好像在分别吹动每棵树,又一下吹动整个树林。那些遥远的枝叶都缠绕起来,发出声响。
  “不是说好了吗?”他低下身亲亲她的肩膀,几乎可以说是微微碰了一下,把她的眼泪擦了。她闭上眼睛,眉微微皱了一下。
  “我给你办的事都办完了。”
  “是。”
  “剩下的我不能管了。”一只只牛越走越近,那只白牛也低下头吃草了。
  “别管。”他又伏在栏杆上,仔细地看。
  黑牛悸动的脖颈,总有虻蝇围绕着,它悸动起来的时候,周身毛色都发亮,连后肋上都一闪一闪。相比之下那头白牛就暗淡多了。他注意到花牛下垂的睾丸,也许是奶。他根本无从分辨,只是觉得它晃。牛的后腿抬了一下,也是因为虻蝇。
  一对牛角是尖的,一对是弯的,还有一头牛脑门上乱糟糟的。他马上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是对他自己的,受牛表情影响的嘲笑。
  “我真的管不了你了。”她忽然哭噎住了,哽咽着:“我受不了,我没办法。我受不了,我要疯掉的。我……”
  他转过身,看她抽动的肩膀,看她毛衣上每一针细细的花纹。忽然半跪下来,抚摸着她凉凉的发白的手。那手无知无觉还握着最后一个榛子。
  “没事的。”他漫无边际地安慰她,“没事的。”
  “我会疯的。”
  “一会儿就好了。”
  “你不能这样,我没办法了。”
  “我也没办法了。”他忽然也涌出了眼泪一滴滴落着。他泪眼模糊甚至还能看见木头上锈了的钉子。他反反复复抓着她发凉的手:“没事的一会儿就好,其实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想看了,就不看了。就不着了。”
  抽泣一点一点地慢下来,他亲亲她的额。
  “再看我一下好吗?”
  “不。”她抬起眼睛。“你怨吗?”
  他笑了:“我自己的事?”
  “过一天吧?”
  “你给凯斯勒打电话吗。”
  “可能还是这样好。”
  他眨眨眼睛。
  “有一只羊跪着走路。”
  “在哪儿?”
  “在家里,我看见它跪着走路。”
  “我怎么没看见,今天早上我也看羊了。邻居的篱笆都倒了。”
  “它眼睛分得很开。”
  “可能是腿坏了。”
  “走吧。”
  她还坐着,说:“走吧。”
  他站起来从扶梯上下去,一格一格下得很小心,一直踩到最后一格才站到落满榛子的地上。
  “下来吗?”他伸出手准备扶她,同时注意到那些脚蹬微微错动。
  她站到地上的时候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但那个人已经松开手向林子里去了。

  中午的静默正在过去,日光微斜,草穗依旧起伏,牧场显得有些华丽。那只白牛吃着草,依旧不时地把耳朵转向树林的方向。它一边迈进,一边让前脚躲开一个土拨鼠的洞穴。也就在这时候,它听到一声沉闷的爆响,它的耳朵马上停止了摇动,凝神细听。树声之外,只有蚊虻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竟像黄蜂一样,缠绕着响成一片。

 

 

没了

 

  醒了,才发现一切日子都已经过完。浑身有一点儿隐隐的酸疼。游泳池是空的。有一只鸟儿死在里边。我好像刚还在水里边游过,穿着租来的游泳裤。那么颤颤惊惊,想在温热的地上趴一下,水就没了。我已经到那边去过了,结过婚了,爱过,长大过;而且和她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这些都过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几乎想不起来。
  我还像八岁一样等待着经历这一切。完了。我坐起来,不能相信地看着周围,这是德国有麦田、已经干了的樱桃树、羊,在闪念间,我就停在这。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什么都是无缘无故的,昨天晚上做梦,看见银闪闪的带鱼盘在那儿,还想着雷喜欢吃,应该买一点儿。
英儿喜欢吃鱼头,梦就这么简单。我们像是在一场大火里生活,房子烧了,我们都从房子里跑出来,跑得天南海北。但回头一想,又好像可以跳过这一段。雷疲倦地睡着,听着楼上楼下的脚步声,那是英儿早早地起来,开始提水,和面,做春卷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中间做了什么,我真的做过那样的事吗?在叫喊中一次次把生命给她。像一棵树那么茂盛,像一个羊那么不安。一天天的日子都像篮子,挂在树上。
  我是有过一个心愿,想信点儿什么,想让她永远看着我像蓝天一样。这是一个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等她。等到了为什么又没有了。我想让她们在一起代替我。她们又走开了。我的心愿是有点儿莫名其妙,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结果做了好多其它的事。
  我挺喜欢今天的,今天不怨不恨。我真的闹过事,盖一间小房子,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岛上。学会写字,在那么远那么远的中国。有过一个家,后来又有了一个家。这些想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可我竟然过来了。其实有什么最后都是一样的。

  我写了这么多奇怪的话,其实都是没办法。因为我不能不死不活,也不能哭,也不能说:你回来吧。没用。我必须有一个方法让时间过去。
  是有真东西,但是碰不到一块。人都太弱,我是说我太弱,不会坦坦然然地说话。我爱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恨的时候,又说得太多。
  人都想得到好结果,哪怕是死,都要如意,都想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让爱过的人看。或者在墓碑对面放把椅子,让她有时间来,下午坐一坐。什么都没有,有把椅子也好,这些都是小孩想的事。
  她挺好,可是有时候又难看。她们都躲开了,让你掉下去,嫌你在悬崖上站得太久,让人不舒服,就说你是故意的。
  你在等你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她们都转过脸,说给你的已经给你了,剩下的是你自己的事。是。我是不合适活,可你们干嘛着急呢?
  说这些没意思。
  谁都挺难的,我应该明明白白他说:我爱你们。爱得太久,也太多就不合适了。我就是做件事来的,现在没做好。
  风吹着那些细柔的草,我快没了。不能把我带走,把我藏起来吗?

 

 

尾声

                       鬼
                       又一次演电影

  汽车驰行,岛上风景迅速消失的时候,我才好像从一个梦寐中逐渐清醒过来。说实在的,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认识的G是一位诗人,他出乎异常地,反反复复地使用一些简单的词,让这些词另有所指。谁也不知道他的幻象从何而来。以现代心理学讲,他显然患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固着症。他的心态停留在某一点上,始终没有发育成熟。他像一个孤僻的孩子那样,不喜欢正常的事情,恐惧正常的生活,情愿落入怪诞飘渺,淫乱的幻象之中。他用他的异常想象要求他的爱人。他并不是真的要筑一个城堡,或者过一种高于现实的理想生活,在他的内心燃着一种不可理喻的独占疯狂。他为自己这把钥匙,设计生活,他把密码弄得混乱,来区别他和世界,他毕生的作为几乎都可以说是倒行逆施的。你很难说他究竟喜欢什么事情,他总是清楚地告诉你,他拒绝服从。他在修一堵墙,他默默无言或高声咒誓,都是在对自己说话,甚至在他最后的文字里,也含着这种装饰成分。他固执地阻隔了自己,毁灭自己。令人惊异的是,他和雷都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致命之处。
  在最后的日月里,G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用现实利害来解释这件事甚至借助道德,他要把英儿划到自己的感情之外去。他最可怕也是最软弱点是,他始终不愿承认别人的情感。他害怕自相矛盾。为了避免这个矛盾,他情愿一了了之。

  “一个神经病!他有点可怜。”我不得不为他惋惜。因为他毕竟是我遇到的少有的,一个有先天才能的人。    

  我这样想着,好像逐渐蹬上了一个地方,可以比较确定地看这个事情,因为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天我被那些长短不一情理各异的文字,弄昏了头,我心里也不时地有各种异念出现。其实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令人费解的不是G和英儿的异样恋情,倒是最正常的C,她和英儿之间的始终友爱的微妙关系。到底是什么使她用正常的情感来对待这异常的生活。我真不知道,她们是怎样一起神气快活地在这个岛上走来走去,共度朝夕的。  

  当我把这个盒子还给C的时候,她正在预备午茶,把一个个厚重的盘子放在桌布上。我看着她,这些故事像风吹过水一样,在她身上好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确就是当年我在B城认识的那位夫人。这时,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更加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得坐快猫渡船离开了。当我剪了票,在渡轮甲板回望这个小岛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启动,在码头停车的小广场上转了一周,车尾朝着渡轮,凤澜树迎风飞舞,向我来时的方向,往小岛深处开去。那不是C的车吗?开车的一定是英儿了,渡轮还没有启航,她就把车开走了,连手都没有招一下。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场景。好像那就是英儿,她在船还没有启动的时候,就这样把车开走了。  

  我趴在船舷上看外边渐渐移动的牧场和小山,心里想毛利语的tiatia是什么意思。  

  当我乘坐的快猫驶出海湾,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时候,小帆星星点点。据说那是一年一度的新西兰帆船环岛大赛。但是在这洋溢着夏日光彩的巨大洋面上,你根本弄不清它们努力着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你只是看见它们在波浪间时隐时现。  

  我从甲板上走进客舱的时候,眼前一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那个昏蒙的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岩石湾回转的山路上。我并没有走多远,G就在前边,好像采些花草给木耳,哄他。花一摘下来,那片竹子就绽开了。  

  对面山谷绿蒙蒙的叠障起伏,独一无二的鲜花大树触目鲜红。这时G停住脚,木耳不见了,他对英儿说:  

  得从这看,我们的家越远越好看。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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