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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天地非人间”
——1992年7月9日发言于德学生座谈会(节选)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6-23 18:40:30 | 【字体:


(节选一)

  我读马列读着就相信我应该首先成为一名劳动者①。我就去街道服务所当了五年木匠。当时说那里是城市社会的最基层,所以我想改造应该从那里开始,改造社会也磨练我自己。
  那里的确是社会最下层了,劳改释放犯和残疾人,哪里都安排不进的,就送到那里去。所以我进去时候,人家看我好端端的,就甚感纳罕;问我你有什么病呵?我不明白,说没什么病呵!只见瞅着我的眼神儿一个个更加怪异起来,跟着就是笑。我们单位有五个傻子,他们就把我算成了第个傻子,这样才算有了个解释。
  有个傻子人叫“狗鼻子”跟我挺好,他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叫他“狗鼻子”他就知道是叫他。我闷头儿干活儿的时候,他就去偷我的饭;我有饭盒,每天带着饭。他这往里傻不往外傻,你要是叫他帮你搭个手儿,他就不应你了。
  还有个傻子,其实他不傻,只是他不说话,叫“白李子”。他有好几个姐姐,都不管他;他父母都死了。原来住我们单位里,后来也不让他住了。他不说话,有一天就冻死在外边儿一个水泥管里了。才知道他就是这么过夜的,冬天来了,有一夜他就冻死了。
  我上班路上,还有过一个瘫痪的老头儿,躺在街边儿。我那时还跟家里说想让他到我们家住,也没成。我们那儿属军队,根本不成。我也心硬了,慢慢改变人类现状吧。
  那会儿我们单位没人真干活儿。老弱病残不能干,能干的多半儿是劳教过的,没什么人敢管。那会儿又不发奖金,我学徒一个月十六块钱,干多了还得多吃,钱和粮票自己还得多掏,所以都不干活儿。我们单位有上级,像区工会呵,区妇联呵,派出所,居委会,好像都可以派我们活儿;拉灰呀,搬运废料呀,有一回挖阴沟也找我们。那街上的下水全堵着了,谁也不管,区什么委员会就找我们,领导就让去。我那会儿不知道这许多背景,反正一叫干活儿,就是干共产主义,越脏越苦就越得干。我干,别人都笑话,我就想这是同习惯恶习做斗争。
  挖阴沟那回印象很深,我呢最怕这个脏了,可是越怕就越得往里跳,我一憋气脱了光膀子就跳下去了。这第六个傻子“六傻”,那会儿已经叫开了。他们看我,就跟看傻子一样。那些过路的,我可熟悉那种眼光,你们谁都熟悉,像现在那乡下的到城里来找活路的呀,还有真就是脏兮兮的傻子呀,你给个什么眼光?我们那个“白李子”就让这种眼光给看着就冻死了。这种眼光就是看贱了你,你不贱,他就白活了;看你越贱,他心里才越好受些,等级嘛,做人上人,这也是传统。
  那回挖阴沟,好多烂木头树枝什么破烂都给捞上来了,有截树根长在里头,从管子那儿顶进去,管子裂了,天长日久把垃圾都堵那儿了,树已经死了,领导硬让把整个树根给挖了,我挖着挖着就火了,让那个领导下来。后来我把那截根给锯了。换了两大截管子。就没人肯下来跟我一起干的。浑身那个,我现在都不能想;要不是用干革命顶着……;然后我给我爸还写了一封信,专门说那些过路的人的眼光,还说要破传统观念什么的。他那会儿被邀请在哪个军区什么创作组“集体创作”呢。
  那几年干的活儿啦,“十一”游园在紫竹院公园搭那个大型游艺玩具;那几年不时兴游行了,“五一”“十一”都在各大公园搞大型游艺活动,我就搭那个。晚上就地上铺块塑料布睡那儿,日夜干了半个月,下雨就淋着。人家都回家,我家离得也不远,我就睡地上,头全都蒙起来,蚊子穿过被单咬我。我那会儿改造自己,就有点儿和身体过不去,也不准自己吃糖和油,肉只准在菜里放上几片儿。都说睡湿地上不行,得风湿呵,我和身体作对,认为身体是资产阶级,要不它干嘛老要舒服呢?我那真是运气,居然就没生病。
  我还去首钢干过,爬三十米高的烟囱清烟囱口,没爬过那么高,跟我去的打群架老给拘留的那个小伙子爬了半截都下来了,后来他特服我。在首钢干了半个月,漆锌皮厂房顶,很斜很滑的,又没保险带,给炼钢炉刮锈上漆,都是没人干的,就找我们;我是木工,可是什么都干,干什么都叫我。
  这么干着干着,我也觉得挺不对头的,我老想跟这个那个人谈谈思想;那时我的确比较傻,老想把我的马列主义灌输给人家。可是没人跟我说得起来,我看他们一点儿也不想革命。所以我也就比较苦闷。我后来写《简历》,也是关于我那时候的心情的。我说: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我从北方的草滩上/走出,沿着一条/发白的路,走进/布满齿轮的城市/走进狭小的街巷/板棚,每颗低低的心/我在一片淡漠的烟中/继续讲绿色的故事/我相信我的听众/——天空,还有/海上迸溅的水滴/它们将覆盖我的一切/覆盖那无法寻找的/坟墓,我知道/那时,所有的草和小花/都会围拢,在/灯光暗淡的一瞬/轻轻地亲吻我的悲哀……
  那时是比较的自艾自怨。后来我想这基层再拼命干下去,对改造社会也看不见任何益处,自己也磨练得革命信心快丢光了,于是想到走;可是呢,发现你根本就走不了了;报社杂志社调我,一听是“街道集体”②,立刻就没辙了。后来到了学《五卷》的时候,让我去参加了西城工人讲学团,讲《五卷》,挺逗的,那是我第一次这么对着众人长篇地讲。
  我好像只讲了两次,一次是在师范大学。我在单位讲没人听,这回可就过瘾了,把我几年里学的马列也讲里头了。那时候听讲的都是些工农兵学员,给我鼓掌。讲学团的书记听得就不对了,跟我说不能这么乱讲,得按稿儿讲。本来都是写了稿儿的,审过的,一讲就讲出去了。我讲的什么呀,讲了好多的消灭国家,我对共产主义最为向往的一项理解就是消灭国家。我们书记说你讲的那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吗?
  等讲完《五卷》回单位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傅死了。我这去讲学还得算是他举荐的呢。木工组学《五卷》的时候,我就给他们讲那些名词典故。这个师傅是退了休补差额来的,跟我一起看门儿。有个晚上,我看《红楼梦》看到半夜,他醒了好几回我还在看,他说你敢情这么读《毛选》那!要不能讲那么多呢;然后他就报告党支部书记了。书记就把我推荐到讲学团里去了。等我回来呢,他死了,是被我们单位的一个人给打死的。
  我走了,就成他一个人守门儿了;我们单位那人就进来,一转悠,把一个东西碰到地上让他捡;他一捡,一哑铃给他打死了,然后拿走了五百块钱;还扛走了一个煤气罐,把我们单位煤气罐给扛走了。结果他出门儿的时候,他的草帽——他戴着草帽——这草帽就掉了,他是秃头;街那儿呢,还正好有人,就看见了。后来这人就给抓起来,当然给枪毙了。就是这么个地方,我离也离不开,那时还不能旷工,迟到早退都不行,它开你的批判会,给你处分,还能送你去劳教;可只要去上班呢,不干活儿没事儿。后来七九年,这街道服务组就给改了,等于就是散了,向上合并,老的都退,谁自己想退职全可以,我就退了。我这退还周折了一番,那会儿还找我谈话,想培养我转干入党,要在几年前我大概就干了,可是这会儿今非昔比,我已经迷信上了写东西,觉得这才能改变人。他们拖着不给我办手续,那我就说我反正辞了,我就走了。后来手续八0年才给办的。我走还有个直接原因,我准备去四川。
  到了重庆,上午呢,看渣滓洞,那些先烈关在那儿,后来推倒墙想跑出去,给打死了。下午呢,就走到沙坪坝公园,沿着墙走,我逛公园经常是沿着墙走,因为人少。走着走着,就看见一大片荒草,有个大碑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然后写着某某某,什么什么兵团勤务员③,十九岁,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怎么怎么献身;某某某,什么什么兵团勤务员,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献身……都是十八岁、十九岁,最大的我看到的也就二十岁;那时候我二十多岁了。后来我走累了,在那儿就坐了会儿,我好像看见他们就在地下,还沉浸在他们想象的革命中间。
  我觉得人挺奇怪的,我原来比他们小,可他们死了呢,我这活着呢,就比他们大了。我说我一直在隐秘中思想,像一只小船渐渐靠向黄昏的河岸。我这时候才知道,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要闹革命的,所以我说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的年龄。后来我写了《红卫兵之墓》④。在这首诗的最后我说呢:是的,我也走了/向着另一个世界/迈过你们的手——迈过死去的他们的手——/虽然有落叶/有冬天的薄雪/我却依然走了着……我说:我是去爱/去寻找相近的灵魂/因为我的年龄//我深信/你们是幸福的/因为大地不会流动/那骄傲的微笑/不会从红粘土中/浮起,从而消散/……/永恒的梦/比生活更纯……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过了千百个二十岁的年龄,也有了千百次革命;但是这一切呢,都又回到了原地。当一个精神到来的时候,它在这些新鲜的生命里,焕发出它们的梦想,他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实现他们的梦想,他们可能走这条道路,也可能走那条道路,和平主义的,或者暴力的都有可能;但是这个世界它有一个摆动的幅度,最终是人性决定了一切。理想主义者呢,往往过高地估计了人性。
  可这时我有个想法呢,我当时想,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但是每个人其实并没有死心,当革命或者爱情到来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希望升起,好像这个世界就要改变了;我觉得如果能唤起这个希望,继续这种希望的感觉,让每个人都想起它,这个世界就会改变。所以我说“我是去爱,去寻找相近的灵魂”。
  后来我坐着船,沿长江走。那时候,我觉得在所有这南方的屋瓦下边儿,雨从天上落下,风吹动那些排门像琴键一样发出声音,我小时候在潍河边走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有一个人,它是真实的我,她是一个女孩儿,还没有长大,我必然要遇上她。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只是一个假设,而她才是真正的我。我还写了几句诗,很令后来惊讶,诗里竟然写出了“烨”字。我在重庆野外走,看到一段旧城垣,很动心,好像有什么寓意,就写了几句。后来在从上海回北京的火车上,就遇见了谢烨。我一看到她,她就和那一片光融在一起了,我心里一个声音:呵,是她。我相信她不是父母所生,我相信她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是后来呢?我慢慢地发现她不仅有父母兄弟,而且还有工作,还上学。这些都是慢慢让我吃惊的事情。当然人在一个感情中间,这些都可以忽略。那时让我尤其震撼的是:她居然叫“烨”。当然以后的时光也并无太多神奇,我们也就不多感叹了。

(节选二)

  我在上海住着⑤,感觉特别不好。我上街,哪都有老太太老头儿在甩胳膊,全这么甩胳膊⑥,有的不老的也在那儿甩。我就不上街,买了一大堆豆粉搁家里,每天就这么土豆跟豆粉一熬,就吃这个。半夜十二点呢,就上街去转一圈儿。有个白天,没办法,我得去我的一个朋友那里取一本书,我走到上海中山公园那儿,看见一个女孩儿跪着要饭,穿得挺干净的,头发遮着眼睛。我看了她一会儿,我想我要是就这么往地上一跪,大概谁都不会管我了,也不说找工作、考文凭了;我回家就跟谢烨说,我说,我得走了,你给我二十块钱,我买个船票在长江的某一站下船。我实在太烦了,我说我得把自己丢掉。
  谢烨呢就不理我。我就坐在那儿,耗了一天没吃饭。谢烨说好吧,上码头去。到了码头她不给我买票,在窗口那儿站着,说怕我跳下去。后来她说下楼让我去取样东西。然后她说你看好,马路那边儿在卖桔子,你不是要饭吗?你去要一个桔子,你现在就去要,要来要不来,你只要去要了,我就给你钱买船票。这时候就考验出我受到的那点儿布尔乔亚的教育来了,怎么也没法儿去跟那个人要桔子。后来回了家就生病了,就看那墙,好多精灵什么的。
  我们那个小屋里边晚上好多的老鼠跑来跑去,一开灯呢,就看见灯管那儿老鼠把尾巴放在灯管上面,冬天它冷。然后我就放一块糖在桌面上,一关灯一开,糖就没了。后来有朋友来我就表演这个,马丁,就是德国的马汉茂⑦到我们小屋去,我也表演过,我说给你看中国魔术呵——灯一关一开;那老鼠特快。
  在那儿住着住着,就有点儿恍惚,有个晚上我就跟谢烨说,咱们出去,肯定能捡到一个东西。那时候是半夜,我们就出去了,走到街口就看那儿扔着一个花圈,看了看那个花圈就没敢捡;然后走到又一个路口,我指一个方向,到下一个路口由她指,再走;走到差不多两点了,捡到一毛钱,就回去了,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还写诗,那叫什么:在大路变成小路的地方,草变成了树林。我说:我心里荒凉得很,舌头下有一个水洼。我说我在路上走的时候,把那个蟋蟀草呢,伸进每一个窗子,看看里边有没有声音;然后我说把眼睛放在家里,手放在街上,还有这么一首诗⑧。
  那会儿真正就了现代派的毒了,一天到晚就是“自我意识”,老琢磨自己是怎么回事,越想越想不明白,后来就真的生了场大病,手也割破了,流了好多血,就回北京去了。回北京没事儿,因为有父母嘛;而且那会儿批精神污染,也发不了稿儿。有一天一棵大树砍倒了,我就坐在那个树墩上,那切口呢,还是湿的,我正在发烧,就将手心放在上面,我看着男孩儿女孩儿上学去,他们走过我的时候,好像都在说一道算术题,我忽然醒悟:噢,原来全世界其实就是一道说呀说呀的算术题呀。
  我看他们都背着身走路,头发黑黑的,他们的声音再听下去,就轻了,这时像我小时在田野里走一样,那种耳鸣又出现了,另一种非现实的,却是最为真实的声音笼罩了我——于是我看见他们黑黑的头发闪动着,玫瑰花开了,一种春天的光明在这之间流动,这种光明也在我的手和湿润的树桩间传递,白色的光明,渐渐就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心醒来了,顿时想起了好像忘记了很久的一件事——沿着一片一片树叶,在尽头看见它刚刚出生的日子,有一片色的池塘,无数花儿都从那里出来,它那时是一片飘落的花瓣,我也是一片飘落的花瓣……好像女孩儿是不飘落的,而长大了飘落下的呢,随波到了岸边,就上岸成了男孩儿,就在这个世界上走起来,但是在他心里呢,始终有着一种湿润的微微发亮的记忆,就如同这个白色的树桩传递着的白色的光明一样。
  小时候我的这种感觉很强,有一种清澈的不知来自哪里的记忆,所以呢,就觉得外边儿是世界,而我是有来源的,世界并不知道;这种秘密的感觉让我心里安稳,好像我知道我生命的密码一样。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记忆就这个世界拿去了,人干燥起来,像树失去了生命一样,慢慢地被风干。而此时此刻,我的记忆在醒来,我渐渐看见了我所有的日子;我看见我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就写了《方舟》这首诗。我说: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这个巨轮就是这个世界和你作为人的生命过程——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我说:现在呢,你还在看那面旗子,那片展开的暗色草原;然后说:海鸟呢,在水的墓地上鸣叫,你还在金属的栏杆上玩耍,为舷梯的声音感到惊奇;说: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直到水手舱浮起清凉的火焰——直到那一刻,那个际遇来临。⑨
  我又想起了我小时候写的一首诗是这样说的:“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叫它作月亮和星星。”——这首诗是六八年我不到十二岁时写的;我这时想起这首诗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忽隐忽现的月光,我是那个月亮,那个星星;有一束光从我的身体里透过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不仅可以看这个世界,而且可以看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像“天外的光亮”看着一束暂时游离开自己的光一样。这个时候,我安静了下来,我觉到我以为的我,其实是水里月亮的影子,我一直试图捞这个影子,我说我是什么,我将是什么,我应怎样生活,我一直在用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文化、思想观念研究裁判自己,但是我就是忘记了,我并不属于这里;由于这个忘记,所以在水波动荡的时候,在月亮影碎的时候,我才会十分惊慌。
  以后的几年十分平和。可是在这中间呢,我觉得我的一个个的朋友好像都改变了。他们本来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但是跟着改革大潮走呢,好像原来的样子就看不见了。他们中间有的人的确读了很多的书,研究学问,艺术造诣很深。记得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听音乐也就听到巴赫,而谁谁谁——也是一个朋友——已经听到西贝柳丝了。我就很吃惊,我说这还有个等级吗?怎么叫听到西贝柳丝了?好像经过千山万水才能听这个西贝柳丝哈?对我这惊讶呢,我这朋友就很不以为然。读书也是这样,读到马格丽特·杜拉,或是亨利·米肖,好像标志着不同的级别;我就叹气,这人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脚有多大,非得靠尺度告诉不可呢。我也喜欢看书,但是我太喜欢看文学,我就不太信那个“史”和那个分类。我看书就像我看一只漂亮的昆虫似的,看进去了,我就是那只昆虫,随它过上一段它的生活;看书呢我好像就成了那里边的一个个人,作为这个人那个人再经历一次人生。我看《德伯家的苔丝》,我就是那个女孩子。所以我看一本书差不多就是多获得了一份生活,多经历了一个生命过程。
  后来又一次说到了出国,谢烨也可以和我一起去,这就一下掉到了办护照里,整个儿把我办晕了,到德国下了飞机都还没明白到了哪里,怎么看着不像个真地方呵?干净得不像是活人的所在。跟着我推着的这行李车就撞上了一个女士的脚后跟,我刚想说对不起,想起这里好像是外国了,就赶紧说“Thank you!”只见那个女士特别不高兴,跺了下脚就走了。我那会儿记着两句外语,“Sorry”和“Thank you”,我这第一次使用就给用反了。
  我干嘛同意出国了呢?就是我懵懵懂懂中梦想着有块地种。办护照时碰上了艾端午,一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你要块地种还用出国?他说你看,黄河在这儿拐弯儿,他在地图上画了五十个格儿,说马步芳的十万骑兵在这儿修了十年地,每个格是五百亩水稻田,有五十只狗分守着五十块地的五十个入口,说他带我去,那狗都认识他,等我们走进去,这地中间坐着个李乡长,他只要踹他一脚,李乡长就会给我一块地种。还说黄河在那拐弯儿水急,我们可以在那儿挂个大网,黄河大鲤鱼到那儿就倒霉喽!我们就可以拿个铁锨撮,一撮一卡车。我说怎么净等着咱们去撮呵?他说那儿的人不吃鱼。我说那咱们撮那么多,没人吃也是白撮。这么说着笑话呢,我这越来就越觉着有那么一块地在哪里等着我了。
  后来有一个机会,我就到了新西兰

(节选三)

  在岛上经的这么些事儿呢,好像跟艺术没什么关系。但是其实对世界的感受却是大不一样了,我看着鸟自己也是鸟,看着树自己也是树;这再到德国来呢,心就很静,好像知道是从一片家园中走出来的人,随时可以回去;就是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个退路,这个退路,我现在想就是我在岛上的那个小房子;我的诗呢,也有了变化,比如我说:“满山满树都是叶子/再一看是花/再一看又是叶子”;我说:“你美丽像手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那个季节呀,恍恍惚惚过的,一会儿花开,一会儿花落,恍惚中间呢,你好像还在你的童年,忽而又到了你最后的日子;就是你的生命过程呢是个可以来回走的走廊,指不定你就落在哪一段上了。
  岛上过着这样的日子,晚上也做梦。这个梦呢,跟在中国时做的很不一样。在岛上我梦见的全是北京,只要一闭眼睛就回北京了,特别怪。
  在北京做梦从来好像梦见的是另一片天空。像我梦见一个遥远的国土,我说:我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⑩在梦里我的家就在那样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像我还梦见,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后来就写了《净土》——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和叶片/所有枯萎的纸币/都在空中飘飞/前边很亮/太阳紧抵着帽沿/前边是没有的/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雪片//我车上的标志/将在那里脱落……
  在那个岛上,只要我忘了,谁也不会提醒我我是中国人,或是外国人,我可以不是这些,不是顾城,不是男人,所有这个世界加给我的符号只要我忘记了就没有了,我可以是一个精灵一样的东西。我看着鸟,我就觉得我在空气中喳喳喳地飞,看见鱼,就有在水里游动的感觉,看树呢,我感到我像树那样很强硬地生长着。我觉得当你忘记了这个世界加与你的那些职责和符号之后呢,生命就可以获得一个更广大的形式
  其实我后来细想,我最早看很小的昆虫,开始写诗的时候也是这样,就是为了想起我的另一重生命;因为我对我的这个人世的生命很不满意——每天必须吃饭,必须做这个那个,这样的生命状态很不令人满意。但是呢,写诗,那些细小的昆虫,树的摇动,甚至打石头砸钢钎的声音,都可以使我慢慢地想起我另外的一重生命。当获得了这重生命的感觉的时候,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也就获得了从容和安宁。
  我一直在想死亡是什么,后来才发现死亡是个不知不觉的东西。我在一首叫“利若”的诗里是这样写的,这个人是已经死了,但是在死的一刹那他非常着急,他还保持着所有人的感觉,对前景充满忧虑;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但是我觉得呢就是我,在那儿看着——他脸色焦糊地站着/脚硬/他和利若比赛//利若死了/他一个人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利若死的时候/他在//在球场上/进八分之一的球/别人让他赌五万块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他拉倒球架/边跑边骂——他跟这个事情有一个关系——//利若的球一分钟一个//和所有人比/所有人都死/利若也死/事儿就这么完了//报纸上登过——他没注意他已经死了——//男孩子怀念他穿背心/女孩子在背心上写怀念·利若——这是他最后看见的一个场景,也是我做的那个梦——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走远了,在他们的背心上写着“怀念·利若”。他已经成为一个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在岛上是做梦就回北京。这一回呢,过去全部生活的感觉就浮了上来。一睁眼又是岛上。我说这倒不错,回国也不用买机票,出国也不用办护照,只是眼睛一睁一闭,科学技术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有这么方便的了。当时梦着梦着呢,就发现你好像是一个幽灵似的,你不知道你是在生活到来之前,还是在经历了之后,就在北京城里乱转,城里也阴暗无光,特别是像“□□”这样的事,老好像有人说了,又有人没说,好像人们都在回避一个问题……

  (约1800字略)

  《滴的里滴》这首诗体现的也是这样一件事情——一个革命,一个精灵来到我们中间,忽然常规的生活瓦解了——(朗诵《滴的里滴》11)——
  我觉得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好像就是进了一个小瓶子,好多次我以为我已经走出去了,过后发现却仍然在里边。“滴的里滴”以及所有的这个世界上的错乱,都其实是人的精神和现实的冲突导致的。永远有革命,永远有流血,他们并不愿意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在一定的时候,他们选择死亡。而我很幸运,最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整个下午都是风季——这是我真正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这个声音到来的时候,我安静了下来,我听着世界的声音远了,盘子说,盘子盘子盘子……都远了,这个“滴的里滴”的声音最后找到了它自己的形式,变成了一滴水——一滴/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
  自从有了人类社会以来,自从人明白他要死亡以来,这个困惑就出现了,人和他的生命就发生了一个分离。一个桔子,它的生命之水是在身体里边的,一个人他的生命之水却是杯子里的,这个水可能泼出去,可能晃出去,可能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里,我们的感情、精神都会有这样的倒流,在任何这样的倒流中间我们都有可能失掉我们的生命之水。在这个时候,就产生了所谓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每个人都有过梦想,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当它在你的不知觉中离去的时候,就留下了空洞,这个空洞就是一种忘却;你可以不去理睬它,继续生活下去,但是这个空洞使你不完整,使你不安定。只有当精神到来的时候,当革命当爱情当诗歌当我们自己的最古老的忘记回来的时候,我们才能够使它得到填补,才能够复归完美的原初状态——“一滴”。最早我在松树上看见的那些露水就是这样的——一滴。它那么明亮,里边有精美的宏大的世界……
  我想我一直在写诗,并不是为了做一个诗人,而是为了获得和记住这个感觉;就是说——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

1992年7月9日
柏林
(编者据录音整理)

附:答问
(烨:谢烨)

  主持:顾城一开口讲了近两个小时,我想大家听得都挺高兴。就是说完全可以看出他为什么写诗,这一路走过来。不知谁听了这么大段故事,有什么问题,想请教顾城?
  问:你在柏林要呆多长时间?

  在柏林呆到明年三月,然后就回去。

  问:到哪去呵?

  新西兰呵。
  我那儿还有大块儿地荒着呢。我想那儿对我有很大的好处,就是我把我交给了劳动,我的手打石头,脚走路,这时候的身体和精神好像可以清楚地分开来,你可以把身体忘掉。所以我很喜欢干活儿。

  问:那个环境适合你是吧?

  我想是吧。回中国是回去看父母。中国全在我的梦里了,在梦里好一点儿,要是真回去了,恐怕还不如梦里看得见呢,西直门、太平湖早都没了,还是个生地方。

  问:你鸡杀了以后靠什么活?

  不是卖春卷吗?我还给人画像,我大概画了得有一千张像,把岛上乐意被画的人都画遍了;后来画刚生下来的小Baby。

  问:岛上有多少人?

  两千多人。

  问:那几乎都认识了?

  岛上的人都跟谢烨很好,不太认识我。因为我一直在山林里干活儿。我也不会说英语,认识我的人不多,就知道我画画儿。我能记住这个人我画过。

  问:你离他们比较集中住的地方很远吗?

  这个岛一小部分是住人的,一大部分是放羊的。我们住在人和羊之间的地方。也有人,最近那儿周围盖了不少房子。我们刚去的时候很荒凉。

  问:我觉得你是个很自然的诗人,你接到DAAD的邀请时你是怎么想的?

  DAAD给了很好的钱。我来这儿一年,回去可以至少盖一个厨房,和换一个屋顶。我们的屋顶快漏了。也许还可以把贷款还上。这是具体的考虑。而且我出来也可以看一看朋友。

  问:你贷款是多少?

  贷了两万。后来还了点儿。

  烨:没还多少,还的都是利息。
  问:两万是多少马克?

  两万?一万七马克吧。

  烨:差不多跟马克;稍微高一点儿。
  问:你被叫做是童话诗人。你现在写的诗,你能自己总结出你是什么诗人吗?

  这个,这是外在的印迹吧。我这人比较任性是真的,但你要说完全是写童话那也不是。比如像我刚才念的这个《滴的里滴》就是我在国内写的,但是没有机会发表。比如我写了一组叫“布林”这样的诗呢,也没有发表。当时能发表的都是一些比较有点儿甜味儿的诗,因为编辑认为嘛,童话无伤大雅。所以当时就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实际上我一直喜欢干干这个,又干干那个。不过你要我扮演一个成人的角色我大概真的也做不好。

  问:你是比较喜欢生活在梦里,生活在有点虚的东西里边,不喜欢太真实的东西?

  我喜欢真实。生活里是有真实的时候的。比如说爱情到来的时候,强烈的生命的感觉,写诗的时候也是这样。而平常的生活就乌里乌涂的,就那么过;你说是你在过也行,是别人在过也行。而梦里却是剥掉一切假像的,那是直接触及你生命的真实。所以对于我来说,真实未必在现实里,梦往往是最值得信赖的,它不说谎

  问:中国也有荒凉的地方,你不是也去农村放过猪吗?干嘛要去那个岛上?

  是呵,我小时候到山东去养猪,那时候,事儿都是父母给扛着,那会儿是文化革命。而其实你真要自己到一个地儿去,你还呆不得呢。中国有点儿人盯人,你到哪儿也离不开人的控制;而真要一个人住进树林里,那也害怕。
  我们岛上倒是民风淳朴,我们去美国了一个月都没锁门;有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过最近听说也不行了,也开始丢东西了。

  问:你是怎么就写了诗,长成个诗人的?是受了西方的影响还是父母的?

  这就很难说了。我觉得我写诗是个自然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就有一些感觉要说出来,用这种方式说最合适。我父亲说这就是诗呵,那这就是诗吧。不是我刻意专门要写诗。
  我写诗实在是因为自然给了我一种很强的感觉,我的生命里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写。不是刻意的,先学习然后做这件事;不是那么回事。

  问:我知道很多像你这样生活经历的人,开始他们也写,但都没有成为诗人嘛!

  这个诗人哪,他不老是诗人,也就那一刹那,诗到来了,你写了,你是了;也可能呢,十年八年它不来了。所以诗人只是暂时的。

  问:就是说你没有受到别人的影响,全是你自发的?

  这就是我和朋友一直争论的一件事。我也看书,但是文化革命中间确实没书,而那时写的《生命幻想曲》完全是由于自然的影响。我想中国古人在讲画时也说过:师古人不如师造化。我想自然是第一老师,是我们生命的真正根源,所以生命和自然有一个感应这确实不是神化
  当然表达是要有技巧的。但是最主要的是这个源泉,这个感应,讲白一点儿就说成是“诗意”吧;而将它变成文字,那个技巧是次要的东西。

  问:我还没有理解你的意思。

  简单说就是,诗不是从文化中来的,不是从别人的诗中来的,哪个诗人都不是哪个诗人的父亲,诗是从自然、从内心中来的

  问:你小时候没读过你父亲的诗吗?

  读过。但是我们挺不一样的,诗也是很不一样的。我从小听他讲故事,看他有时间就让他讲,他就讲。他老是从眼前讲起,书里的人儿,生活里的,加上他临时编的,就全都活起来了,然后那些事儿就层出不穷,环环相扣,随心所欲,那是真的非常精彩。那是他的天才所在。
  他故事里一丝儿丝儿诗意也没有,就是说像——红脸绿胡子妖怪,绿脸红胡子妖怪,俩妖怪擦着根火柴……——我这跌在草丛里还没爬起来,就看见了,——我这是怎么着呵,没辙了跟着猪八戒只好走了,想找我妈去,这猪八戒吃了妖怪的东西就赖倒睡着了,也揪不醒,这妖怪就来了,那火柴是我跟猪八戒走的时候带上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跟他的诗、我的诗都没关系。
  他从来也不给我讲诗,偶尔念过点儿。但是我知道我的诗不是从那来的。

  问:六八年你写诗时多大?

  我五六年生的。

  问:就是说你杀了二百多只鸡,真的吗?

  没有杀那么多,还有一些卖掉了。

  问:你对生和死,是个很敏感的人。在你杀这么多鸡的时候,有没有这种生与死的感觉?
  烨:他不敢杀鸡。

  她杀的,我不敢杀;我没那胆儿;我这人胆儿小,要不跑那么远呢?吓的。

  问:为什么不放掉?

  放掉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是钱,我们还要生活呢。

  问:被迫看杀鸡也会有感觉吧?

  当然看啦!我还抓着脚呢!我管抓着。

  问:你在大学里讲什么?

  你说奥克兰大学?第一年是古典文学,第二年是现代文学。

  问:××好像也在那儿?

  ××也教了一小段儿。

  烨:××没教,××就讲了几次诗。

  ××讲了几次。我有一回在门外听,他正好讲到我的诗,讲这个——沿着一条发白的路走向布满齿轮的城市——然后说:你知道雷锋就讲成为齿轮螺丝钉!——挺好玩儿的。

  问:你到了那里有没有失落感?

  没有没有没有,我如鱼得水。

  问:那如鱼得水的话, 为什么晚上的梦都是北京呢?

  这由不得我呵?这就是失落吗?

  问:你那地有界限吗?你知道你的地多大吗?

  我勘测我们的地界……

  问:有地界吗?

  有有,还是有的。在四个角各有两个小桩子,都被树草盖掉了。

  问:能不能挪一下呢?

  可以,你爱挪多少挪多少,边上没有人,你尽可挪。

  问:地多大?

  一千平方米。斜极了。 我修了几个梯田。有几棵大树,有一棵这么粗。

  问:一千平方米不大呀?

  很小呀。但是它。它斜着就大了。它那个一千平方米是在飞机上拍照算的,是垂直算的。那它斜着就大了。它很陡,我们要上五十多个台阶才能从我们的房子上到我们的地界边上。再往上上到山顶也没人。

  问:你五年前在这儿,现在又回来了,离开这些人又看见这些人有什么感觉?

  有时候看见朋友吧,脸色暗了点儿,我就觉得他一夜没睡觉。有时候我有点儿纳闷儿,就是大家还在干这些事儿,就好像电视换了个波段,这边看完了又转回这个台,一看,,这个故事还在讲,就是这样一个感觉。

  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还没醒来呀?

  没有没有,没这种感觉;这指不定醒着谁睡着呢,也难说醒着就比睡着明白我好多事儿就是睡着明白的,好多诗都是梦里边的。这是不是好事儿就难说了。
  人是不同的,和人和谐的环境、形式也就是不同的;像我喜欢打石头,我跟石头就特别和谐;有人喜欢做算术,他跟数学和谐。这每个人的精神它要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的,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这生命状态就和谐安定了。好像鱼在水里,鸟在天上各有归宿,没有哪个比哪个更高或者更对这个问题。和谐了,就自然了,就完美了。

  问:你对革命感兴趣吗?还是不感兴趣?

  我对革命感兴趣,对政治不感兴趣。

  问:你还信什么吗?还是都不信了?

  我相信真性情,就是人的真正的性情。

  问:真情?

  真性情。哎,我不太信假斯文。

  问:什么是真性情?贾宝玉说的那个么?

  听其自然,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是没有妄想,没有妄求吧。

  问:这玩意儿还用信吗?

  这玩意儿不用信哪,所以就信了。那专门信的东西,难免是会动摇的,你靠山山崩,靠水水流,是不是?

  问:靠不住?

  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问:你信毛泽东吗?

  (约400字略)

  问:你离开中国的语言环境有什么想法吗?你准备用英文写作吗?

  我特别喜欢汉语,我不太想学英语。
  因为我的写作是自然的,那么学了英语,要是自然出来了英语,这汉语里头掺点儿英语,我就该麻烦了。我曾经记住了一百多个单词,后来出来了这个现象,吓着我了,我就又努力将它们都忘掉了。
  我的想法是不会说就少说对不对?人可以几年说话,也可以几年说话;你看我跑这边儿来净说话了,给补回来了。我没觉得说话有太大的必要,和吃饭不一样。

  问:可你的思想,你的诗,总有个被承认吧?

  这就无所谓了。

  问:无所谓?

  对。因为写了烧了也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写的感觉。

  问:那你为什么发表?

  发表属于工作。比如DAAD让我来,我想挣些钱,就来了;那就得工作,那就得找出东西来发表。这就像我垒鸡窝、做春卷一样,只是这个工作可以挣很多倍的钱罢了。

  问:你来讲话也是为了挣钱吗?

  呵,是吧。于是我就要对得起这个工作,对得起付给我钱的人。

  问:可是人家请你来是当你是个中国诗人请你来的,假如你十年二十年以后,一直在新西兰,人家就不会请你来了。
  烨:那就算啦!

  可是我并不想扮演那么样的一个角色呀;我无所谓呀。

  问:可你一直认为是有所谓的。

  我当不当诗人所谓。本来我就想种二十回萝卜了此一生的。但这回让我来,我来也是可以的;我并没以为有一定不来的必要,当然也并没以为有一定来的必要。

  问:就是说你发不发表无所谓,发就发,不发拉倒,写的过程就是目的,而不是发表?

  这点真是,在八五年的时候我想开了。本来我还挺想当一个好诗人的。而当你有这样的想法的时候,你就不自由了,你要遵循规则,而且你要跟人家比赛。你陷在这里边了,你还就绝不会成为一个真好的诗人了,没准儿会成一个假好的诗人,就是仅仅是被别人说好的诗人。
  我从小就不想从一年级上到六年级,人生有限,何苦来呢?写诗跟人交流,我有一个愉快,和朋友一起读诗,有一种心对心的交流,让我回到写诗的那个状态,这是愉快的;至于发表诗,这些诗走到哪去了,就跟我的一个长成了的孩子,到天涯海角去了,看不见了,我就是牵挂也没法和它一起生活了一样,它是独立的了;轮到别人如何评论它,我觉得这跟我真正没有什么关系了。
  做一个伟大的人或者做一个渺小的人我不觉得是值得在意的,关键是你做的是你自己。你做一个伟大的人替别人活了一辈子也是麻烦;我这人比较狭隘哈。

  问:你不反对发表?

  当然。我谢谢发表,让多的人看见,而且还能带来稿费是好事。只是我不拿它当写的目的。

  问:你平常读诗吗?或者文学作品?

  唐诗非常好。真正的好。尤其在岛上,走到哪都没人,读唐诗、读《红楼梦》,一下就读懂了。一读懂了,那真是神品,要说世上有神灵的话,那就是神灵。你在那里读“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那个气象开阔,海上那云银闪闪的,投下紫色的影子,然后你读“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你知道古人那东西都不是写出来的,是天成的;就像佛的生生之境——万物自生;而你完全是无为的。诗自然产生,漂亮非常——“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美丽至极。

  问:你读陶渊明的呢?

  “结庐在人境”,最喜欢这首诗。

  问:有没有感到陶渊明那个心境确实是你的?

  中国那诗呵,你非得有那心境才能读;没那心境呵,只能背。——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问:你更喜欢你去新西兰以前写的诗呢?还是以后的呢?

  怎么说呢?各有各的真切之处。比如说《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生命幻想曲》,我一直是喜欢的。《滴的里滴》我也是喜欢的。像《布林》这样的诗我也喜欢。它就是我的各个方面。我觉得这人倒不是各阶段,它是各个方面。我这有时候想当好孩子,有时候想当坏孩子,诗也就不一样了。

  问:那你父母喜欢你成为什么样的孩子呢?

  我妈打我小呀,就对我非常失望,因为我不上学,她老发愁,说:“你怎么办呀?”后来我参加工作,那党支部书记有点儿重视我,鼓励我好好工作,这服务所呢也是有出路的,这儿没人,你这一干就突出,选拔一个干部就选着你了。我父母当然也叫我顺着点儿,苦了好几年了,也就算没白苦,让我听话写个入党申请书什么的。当然后来写诗嘛,又鼓励我好好写。后来发现我不好好写,就觉得我有点儿故意捣乱,就说明明是有一个,就是说,他们认为世上的机会很少,给了我了,又说正好我又有这样的才能,为什么不要。
  那会儿我有那么一阵儿不写诗,我去收集铜钱儿,还去研究瓷器什么的;因为真正的,忽然我发现写诗是一个名利场之后,我真正烦;我原来觉得写诗是一种,怎么也是一个“别有天地非人间”的事情,有点儿信仰的成分,变成了为了得奖什么的,这就完了。这跟干别的就没什么区别了。而且写诗确实有点辛苦,文字那东西单调,不像画画儿呵,它比较生动。

  问:我们这儿碰到好些个诗人,每个诗人对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看法有很大差异,你们这些诗人要是凑到一块儿是吵呢?还是各说各的?

  如果说古诗吧,大家意见不会差到哪去,北岛喜欢李煜我也喜欢李煜。但是要说现代呢,就分歧非常大;这回我们在美国,在荷兰,在英国,一路走,就一直有争论。后来我给“今天”上了个书,我觉得写诗要是变成一个考状元的活动那就没什么意思了;说到底就是:为什么写诗?有的朋友认为诗是一个文化的产物,诗人是属于文化史的,是一种特殊的身份,这我都是不同意的。但是我知道每个人的逻辑和他的个体生命和谐的,所以我不反对他们用在自己身上,但是用来要求我我就要反对了。

  问:你有没有感觉,写诗的时候语言不够用?

  怎么说呢,是这样,语言它是自己来的,它来多少是多少,它顺畅的时候一直在说;比如《生命幻想曲》,噗噗噗噗一直在写。到没感觉的时候,语言不接着来的时候,就理屈词穷了,语言就不够用了。这时候你要写,就东拉西凑,就开始“面对文字”呵,想从中找出一点儿有意思的词来呵,想怎么组织它,什么什么,写起来就比较别扭了。

  问:那就是说要是有人写诗觉得语言不够是没有感觉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当然你要是完全不读书,你干脆字也不知道,也麻烦。但我觉得从根本上讲,诗呵,关键不在你知道多少词。比如有个五岁的小孩儿,她问人家什么叫“永远”,人家就一般地讲了下。然后她就到花园里唱起来:“让天空永远蓝瓦瓦,让太阳永远笑哈哈;让世界上永远有我,让世界上永远有妈妈。”这后两句绝对是好诗。五岁——所以写出好诗不一定需要学习。诗是什么?诗是一个人类最基本愿望的表达,永远不能实现的,却又永远存在的一个愿望的表达;所以有这个愿望才是必需的;技巧是次要又次要的,没有也可以有诗。“让世界上永远有我,让世界上永远有妈妈。”——我还真没写出来过这么好的句子呢。
  而且诗写不写也不很重要;有时候不写,心里保存一个诗的感觉也挺好。现在我大半儿是有诗不写出来,过去我一有诗的感觉我立刻拿笔就写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个错误,这就像你看见一只鸟,很漂亮,于是你要抓住它把它留在动物园里或者博物馆里一样。
  我热心做个诗人的时候,一有灵感就要抓住,一抓就像抓只鸟似的,一般它就飞走了,而且还不肯来了,吓着了。你看外国这些鸽子它不怕人,因为人不抓它们,中国那鸟都怕人。诗人应该是鸟而不是猎人,诗人要的是在空气里飞的自由的感觉,而不是像捉珍奇动物似的捉去卖多少钱,或者显丕一下:你看我捉到的这只鸟!

  问:你写其它文章和写诗的感觉区别在哪?比方说你写那个《臼》呵?

  啊,你还看啦,写得不咋样。写小说和散文的感觉,我这么理解呵,那该是生活的感觉,就是你又回到那个生活中间,一个个景象历历在目,你一方面身临其境,一方面又有着一个看待,就是在其内感,在其外观。
  写诗不一样,写诗是从心里直接出来的。
  写小说,一般地说,比较地讲这个道理,显示这个生活过程,你稳稳地看它的发展;而写诗一般个人加入得特别强烈,而且像礼花一样地散开,没有一个稳定的观注点,它一直在变化;怎么一个感觉特别强呵,就是你一会儿当鱼,一会儿当鸟,一会儿当树,你的感觉一直在变化。

  问:按你这说法,小说写得好了,也就是诗了?

  不太一样。她写小说,你问她——
  烨:我不评论。

  有一本小说真让我服了,就是《红楼梦》,那个真不知道怎么写出来的。

  烨:它那就是特别匀,一个写一个观,它特别匀在一起。一般的状态底下就是说这种感觉比较散。它有感觉的地方一点一点,然后它把那个生活形式写下来,也就是说用它那种观看的方式把生活形式写下来。《红楼梦》比较匀,它就是一边看一边走,它整个的感觉状态不是那么激动的,那么跌宕起伏的。它是一直有,一直就这么写下来。

  我的感觉是什么呀,小说吧,它是整个波浪的过程;诗呢,是波浪上闪烁的那些光点。小说是鸟在天空飞舞的这个线条;而诗是鸟在最快乐的时候发出的叫声。所以诗一般来说是闪闪烁烁的一种东西。

  问:那弄个小说切一切就能切出诗来了?

  我那会儿看哈代的那个小说,那《苔丝》里边讲他们逃到一间屋子里时说:“他们没有一支蜡烛使黑暗变成光明。”我觉得就是诗。小说里是有诗的。
  诗是直接地,“梆!”一下就打动你了的,它不需要这个场景、过程、前呼后应,比如苔丝原来是什么样的,后来受到了污辱,后来她反抗,不需要这样的交待、铺垫。

  问:中国古诗讲究意境,很少这样“梆!”的一下。

  哎,这和西方的诗是不一样,观注角度不一样。它很少把自己放在里边,但是它打动你往往也还是直接的。

  问:这现代自由诗是不是自由多了一点儿?

  这个相对古诗而言自由是多了一点儿,但每首诗,它长这片叶,又长这片叶,它有它的均衡,到最后开出一朵花的时候呢,生长就停止了,因为内在基因的限制。就这点说,自由诗并不是肆无忌惮的,它是受内在的意象、音韵和精神控制的
  要拿自由诗比古诗呢,外表形式无疑是自由到了古诗时代难以想象的程度,但是同时它也就失去了形式的依仗,你要是再言之无物,就暴露无遗,特别难看;而古诗呢,时不时还能拿形式掩饰一下,你把对子对上了,平仄音韵捋齐了,好像也就像个诗了。

  问:那新诗要不要也来个统一的形式?

  统一形式现在是很难想象的,你自己要想制造个固定的形式,那你尽可制造,人家守不守它,那你是没有办法的。
  过去有个统一的形式,像唐代,那一则是它文化自然发展的结果,二则它也用这个来考试,取进士呵什么的,那它就得有个明确可循的标准,要不不好评判。所以那整个是和谐的。它这文化、精神也发展到一个和谐度上,跟佛教那个散射波的频率也有关系,正好诸因素一齐达到了一个和谐点。但是后来这个和谐点就消散了,那留下来的那个形式就成个空架子了,它的内在精神呢,反而走到一些小说戏曲里去了,特别是到了明清的时候。

  问:你说诗的内在,听你读诗,你好像很重视诗的声音?

  声音是重要的,声音中间有涵义;诗也有看的因素在,这看跟那声音,要懂中文的话,它有时候就合为一体了,诗也就层次更丰富了。我觉得中文倒是多了这样一重好处,就是还有的效果。本来甲骨文它字写出来就有点儿符咒的意味。像我写“山上下山”,就有视觉着想,同时应和着声音,“猫”“瞄”“喵”,效果都是听看一体的。

  问:中国把你和北岛、舒婷一起,当作朦胧诗的代表,你怎么看?还有你离开了中国的语言环境,是不是写不出那么好的诗了?我还是提这个问题。

  我一般地说,真不操这个心。对于我来说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在岛上得非常好,有时间便能写,总是有感觉的。而且不写也无所谓。我一点儿不去想代表时代,或者代表什么。

  问:那里都是英语,你写了谁懂?

  你知道一朵花儿开的时候哇,从来不想谁在看的问题。

  主持:十一点了,顾城肚子里还有好多稀里古怪呢,请他以后再往外倒。

  (笑)跟乌贼似的。

  (录音关闭)


1992年7月9日
柏林
(编者据录音整理)

注:
  ◎ 题目为编者加。
  ① 现存录音自此开始。顾城进入街道服务所的时间是在1974年夏末,此前他做过三个月的翻糖工。
  ② 指街道集体所有制单位。
  ③ “勤务员”于文革前期在全国许多地方曾是各革命派中坚定组织成员的称号,获得需要一定的程序,亦可追认。各革命委员会成立以后,其中也往往设有“勤务员”一级,地位仅次于主任、副主任,相当于主任委员。
  ④ 这首诗的题目后改为“永别了,墓地”。
  ⑤ 顾城1983年8月结婚,同谢烨住在上海。
  ⑥ 当时时兴“甩手疗法”。
  ⑦ 马汉茂:Helmut Martin 德国汉学家。亦曾取名马丁。主编中德文学术丛书《中国论文集》(Series Chinathemen)。1989年主持出版了《<水银>和顾城的同期其它诗作》。
  ⑧ 这首诗顾城留在了他的手稿册上,题“分布”,写的时间记为1983年11月。全诗八行——在大路变成小路的地方/草变成了树林//我心里荒凉得很/舌头下有一个水洼 //影子从身体里流出/我是从一盏灯里来的//我把蟋蟀草伸进窗子/眼睛放在后面,手放在街上
  ⑨ 《方舟》作者写于1984年3月,共九行:
    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现在你还在看那面旗子/那片展开的暗色草原/海鸟在水的墓地上鸣叫/你还在金属的栏杆上玩耍/为舷梯的声音感到惊奇/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直到水手舱浮起清凉的火焰
  ⑩ 诗见《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写于198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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