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若明若暗，房间里有人。我进去才知道是我最早结识的女子。她带着子弟阶级的喜悦与自若，在柜前托腮，与我有言无言地搭讪：
　　“风，衣衫飞舞，走在前边的总是他们。”
　　“什么？”我说。话似曾相识。
　　“你不对诗吗？”
　　“什么？”我又说。
　　第三次我才明白这是过去的雅戏。“可以。”我说：“但对古诗你要小心。”不知怎么，想起我正在教唐诗来。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里风太不猛烈了。”
　　“风不管人的事。”
　　“人可以管风的事。不是吗？”
　　“风比人漂亮。人算什么。”话出来就知道正对上她枪口了。
　　果然关于伟大的事业心、社会责任感一大堆道理、哲理、真理滔滔不绝而来。“我们没有权利不持积极的态度。”最后她拿出坚定的语气和目光对准我。
　　“事做去，何必言‘业’呢？”我是个颓唐的人，这时拉拉衣服，想用此法摆脱窘况。
　　“可是你签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了吧？”
　　“什么？”
　　我又懵了。她的正色是我熟悉的，可还是心惊肉跳。
　　“三十三人签名，不是吗？”她瞪着我。记得她管这叫做“逼视”。
　　“呵——”我想起来了。心里纳罕，刚刚的事，她就知道了？
　　“哈！”她军威大振，跟着就显示起她的无所不知来，整套整套地将话扔在四墙上：“不过是一些人想推翻党！推翻了，江山好是他的。这个党，那个党，还不都找外国势力当靠山？许什么给外国，还不都是卖国？一个大专制顶多也就一个卖，一堆小专制就比着卖，外国挑那卖得多的支持，还称这个是‘民主、人权’，其实全都是一己私权私利！挂羊头卖狗肉一点儿不新鲜！打如意算盘？共产党的天下抛头颅洒热血打的，你们抱抱洋粗腿喊喊洋口号就想得天下？”
　　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奇怪的是还是我说过的话，不知怎么就给她拿过去了，换了行头，就成了反角，这戏法可真恶心人。我心一堵，嘴巴愈发地不得劲：“我签名不是入什么党，是表达我的人道主义态度。”我拙拙地居然说起别人的话来。
　　“你的，人道主义态度？”她趾高气扬：“这是你说的？你刚刚还说‘人算什么’，我有录音！”她冷笑，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你离开这儿！”我突然大怒起来。
　　“什么？”这回轮到她说了。
　　“离开！”
　　她坐那边椅子上去了。
　　“请你到门外边去。”我坚决地一字一板。
　　“你的小房间不是出租吗？”她倒是站了起来。
　　“已经租出去了。”家人不知从哪里冒出话来。哪里有小房间？我又陷入纳罕。
　　她开始收拾东西，我打亮了头灯。她的侧影轮廓清晰。
　　“那是我的审美。此时此刻的诚实。”嘴巴又开始自行其事：“只要你放弃目的，事情从来都很简单。概念不过是用来达到目的和填补空虚的。”我心里好像升起一线希望。
　　她递过一束花来：“不要小看人。”
　　希望破灭，她根本没听我的话，从来如此。看不清她挑战还是劝诫的脸色，也没心情辨清，就跟上话：
　　“人大，天也不及，小则蝼蚁不如。”我遗憾自己又抡玄学，手不禁去拉门，并没接花。
　　她也潇洒，走几步到风里，将花抛向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