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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七)
魔石 雪山 死囚 三个梦 七月 告别 给晓南的信 鬼进城又进城 一夜之后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海外遗集.小说卷》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1 19:36:00 | 【字体:

 

                魔石



                             门开着
                             门在轻轻摇晃


  你们是自己来的。这片土地草木丛生,你踏入它,你就有了权利,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
  你并不知道所有的灵魂,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鬼神,你尽可以放心,但是你还是应当小心一点,上帝并没有让你熟悉所有的灵魂。你要在自己的领域里散步,不要走得太远——每个灵魂有它自己的领地和律法。你可以要求我的灵魂,但是你须要付出你的。
  
歌德确实知道,这是一个悖论,最后进入一个恶性循环,所以歌德说,在另外的一个领域,我必须把它让给神学。他不再绕这个逻辑,中国哲学更是如此。为什么有名家?名家为什么在逻辑上那么通畅而又那么玩世不恭?道理在这儿;它并不想用这个来建立真理,而是用它来破坏歪理。道家不同,道家在建立真理,在这个真理的终点,人的本质和万物的本质同一。
  西方神学是一个童话架构,作为人和上帝,两极均为虚拟。这一神话仅仅适于表达感情。
  如果你说这为的是给人们以安慰,为的是社会安定,为的是配合大众的生存逻辑,那也十分不错。可你偏以此为优越,动辙就指斥反人性了,反人类了,好像唯你才是人性、人类,而且好以上帝的名义动用惩罚。英儿知道所有这些,甚至说过所有这样的话,但是她对老头竟然举了这个旗帜,像基督徒那样诉说。我有什么办法相信这是真的呢!
  她如果真有西方精神,基督精神,她不会这样说。西方因为真有这个精神,它比中国社会就多了一个制约,失去社会形式之后,就还不至为非做歹,分崩离析;中国要是失去社会形式,就什么都没有了。中国的社会形式正在危机中间。于是西方精神没有,西方旗子却可以时尚。到了英儿都打这个旗子的时候,可见挥舞这个旗子可以多么简易和虚假了。还是那句话,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在东西方之间穿梭的人哪,这可是个好大的空间。

 


 

雪山



                              我知道 我爱

  一个事情到了最后的部分,它的核就会露出来。这是我们在所有的生活中间没想到的,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所没想到的。
  它不是一个东西,但是生活包裹它,为它生长,在我们看见它的时候,我们就全看见了;我们为它做其它的以外的事情,那么现在就最后地看看它吧。
  我多笨呐,那时候英儿已经走了。乡伊在电话里想起说她临走不久还哭,还说一辈子跟我有缘,只跟我有缘。我听了这个话心里边忽然清亮了,好像都是游泳池的温暖的波浪,坐在床上,心情一下就好了。我多笨哪。
  如果再见了英儿,她再跟我说这些话,我知道我还是会愉快的,我的心会变得干净温暖,但是一切结果是不可避免的,但那是多么好的结果啊。
  一起从悬崖上落下去,什么都不要了,这是最后的安宁。片刻,在空中的家中呼吸——我们再不要一个有柱子的家了,有石头的家,有屋顶的家,只要手握着手,这就是家,只要四下都是风的声音,这就是家,只要在草地上,把最后的东西吃了,把食物放好。我的家在天上。
  没有人跟我到这个家里去,没有人跟我到这家里去,我的手是空的,英儿也不会,我知道,我最后的渴求是很可笑的。

  我知道当我们都站在地上的时候,当我们相互看着的时候,我们就是属于地的,命能让我们在一起,也能把我们分开,就像金钱和爱情一样。只有一只手,它盲目地伸着,它要到空气里去,它要握住另一只手。
  有未来的日子,都是属于地上的;有未来的日子,有晚饭的日子,有明天的日子,有贝贝的日子,都是属于地上的。这地布满房子,在那些海滨,在那些小山上,在那些河流冲击又泥沙淤积的地方,布满了房子;可是你看到过雪山吗?你知道雪山那威武银白的样子吗?在晴空之下,暴烈地明亮着,不能被高空阳光溶化的雪山,那锋利的棱棱的石块一样的山,那纯白的山。
  雪山是有神的,那飞过又停留的云是有神的,我的心渴望着,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到空气里去,这时候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心跳。
  也许是一刹那,但是这个心再没有别的了,它只是为了这一刻跳的。
  我不知道鸟儿为什么又回到地上,我知道鸟儿有羽毛,它会安全地降落,它的生命像我们一样,里边有种子,有另外的春天和秋天,有无无数数的,它所不知道的那些小生命的日子。
  就是为了这个,当生命枯萎的时候,那些树还站着,没有果子,最后的果子已经在树上干了,没有花,有的树也没有了皮肤,它们光亮直接地站在空气里。
  这是生命离去的时候留下的生活。就是这样,死了的树还站了很久。
  我要跟着那只手到空气里去,到有雪山光芒的地方去,到那鸟儿飞不到的地方。到地狱里去。只有告别地的时候,我才相信,什么是我要的。只有在空气中,我的手没有松开,我才知道,什么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我要的是全部。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疯狂所在。
  我要的是全部,哪怕是在空气里,哪怕是在一瞬间。

  英儿有时候那么清楚我的渴望,她有一回含含怨怨地说:如果她在大学里,还要早,她遇见我,她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想过,遇见我,她也许会被我蛊惑,几个月,几个月被我蛊惑,不出门。然后我说:死吧。她就同意了说:死吧。就可以把最后的晚餐吃完。
  英儿想这些的时候,有点儿浪漫;但她是清楚的,我要的是什么。
  她说:现在不行。

 

 


死囚

 

                           你从花坛里出来
                           你根本没有脚
                           你让我不要踩它


   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惊讶人为什么愿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里去,然后又出来,在边上站着。我对你们说那儿不太好,我去过,可是你们不信。生活里人口众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摆在街上,你们就去看,把那些小点心摆在桌上,你们就去吃,把那些鞋摆在地上,你们就去穿,你们穿上它就走远了。
  我生来不是属于生活的。我住在我的房间里,不到街上去,我在我的房间里画画,不看外边的风景,我说我的话,我听不懂别的语言,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没有一个灵魂的声音。我所留住的只是在我和生活之间的,一个厨房里,一个走廊里所能留下的事。我到那里去,你们也到这里来。
  你们给我讲生活里的事情,我很高兴;你们说小孩儿沿着一条街光着脚跑,然后推那些沉重的大门,你们说他们滚皮球,你们在街上撒沙子,把水喷在树皮上,我很高兴;你们说他长大了,上学了,你们说他有了房子,有了妻子,你们说他……
  我们都是父母所生,那一刻,我们不知道。可我来世界上的时候,带了灵魂,它使我不能品尝生活的味道,它让我觉得那淡然无味——那些颜色是假的,涂上去的,那些砖石是垒起来的。我一直坐在我的房间里,坐在雪山和丛林中间,坐在我想象的城堡里。我把一些花草放在周围,把我捡来的石子和水杯一一放好。从小没有一个朋友能跟我做这个游戏,他们在天黑的时候,都回家了。
  你们是生活所生,我也是。但我的灵魂却是死亡所生,它愿意回到那里去。就像你们愿意回家,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情。也是我们时聚时散的原因。有时候我看见你,有时候我爱你,但是你在我眼睛里看见的,却是说:我们走吧。我看见你,我说:我爱你,我想让你走进来,到我的牢房里来。我说的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要给你我所有活着的日子,我说的是,我要给你灵魂和死亡。没有人需要这个礼物,一个也没有。因为你们是生活所生,你们不需要死亡。
  我需要死,因为这件事对于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给你,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礼物。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可以把世界上的东西拿来给你,拿一块蛋糕、一个杓、一个机器,拿一所海滨的房子,放在盘子上,给你;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给你的,谁都能给你这个礼物,你都能接受;你在接受我的时候,就接受了别人。这是生活所规定的。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除了我的灵魂,除了和这灵魂在一起的不太长的生命。你要它吗?

  我是属于死亡的,我知道。但是我并不爱它。我希望有一个灵魂得到我,我希望我能得救,不太寂寞。我不知道灵魂和灵魂在一起,是不是依然是死亡,但我知道,那是我渴望的,那是死亡所不能制造的事情。生活不能创造爱,死亡也不能创造爱,可是在我们相遇的时候,这一切成为可能。
  你轻轻地走了,我躺着不动,我听见你下楼的声音,还要轻;听着你在雨水中走路的声音,还要轻;走到远处你才恢复了正常的脚步。
  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你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呢?


 

三个梦

 

                            光没有罪恶


  如果把话说完,就是个故事。我要看见英儿,走过那个卖春卷的窗口,就看见了。好像早上起来,大厅里还没有人,英儿站在那儿,脸色木木讷讷的,她没有看见我。

  她回来了?!
  就像电一样地想,但我走过去了,不知道怎么停在一个楼梯上。起得太早,我要准备这件事了,我看见她了,她回来了。我想着这件不可能的事,她怎么还站在那儿卖春卷呢?真怪,我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已经走过很远的路,带着我的东西。可是那种感觉总是不断地回来,因为早上的大厅里没人,就像来得太早一样——我们一起把木板拿好,找几把椅子,搭桌台,这个时候要快一点儿,有时候能直接拿到一个大长桌子。如果我们想卖陶碗和其它的东西,必须铺紫色的台布,找一个好位置。复活节最起得早,在别人都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就先来了。这好像都是刚才的事。而她回来了。

  我在众人之中坐着,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一件事了。有人问我就说。有的时候说得太厉害,说了我的道。人家就追上来问:什么道?我说:胡说八道,不知道。好像是在开玩笑,给搪了回去。可是只有一个人,他在那儿听了,上来撩起我的头发,就像当年多多看看我的脑门一样。他说:这个人倒真能走火入魔。我吓了一跳,嘴上却赞叹:有眼力。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别人说:可惜是一次性使用的,每个人都是一次性的。

  虽然生活那样不断重复,就好像在什么半步桥等车一样,在街的南口,在北京去一个院落,为文学而聚会,就好像这样重复,一个星期一次,把春卷做好,早上搬到车上,把后盖打开,还有电锅,纸盒子,放油的,画画儿的板凳,装陶碗的箱子,都那么快地往山下搬,到最后英儿才如期起来,我已经搬完了。

  最后雷,你不许我赶集了,我就留在家里,你们去;但是我依旧可以早上起来,把箱子搬好,然后等你们回来。那时候英儿在山下叫:顾城搬箱子!

  我就跑下去。有时候你们回来说一点儿集上的事儿。下雨的时候我总是要问:春卷为什么不送人?

  事情老是这么重复着。

  但是,每个人依然是一次性的,每个到来都是一次性的。

  现在再也不会重复了,除非是在梦里。也不会。我知道她好像是没有地方去,才回来的,和卖蜡烛的老头儿早早地打招呼。那会儿怎么没有想到弹钢琴呢?

  上楼梯的时候还想不必来,因为可能是个梦。后来一想既然来了就来了。
  忽然觉出她站在门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七月


                           我就会来临


 七月,我忽然知道了。七月回家,英儿就会脆玲玲地从平台上下来,那么高兴,她一个人过了三个月,事多极了,要说的事。她脸红红的,只顾跟你说话,说木耳的事,乡伊的事,山顶洞人的事,他们还没搬走呢,还得有好多天……她脸红红的只顾跟你说话。
  我拉着她,她不知道那个噩梦,就以为我又在犯傻,出去一趟更傻了,还知道回来。她不知道那个噩梦,我们提早回来了,什么都不要,就要家,就要英儿收拾好的干净的屋子,每块玻璃都像棒糖一样干净。还会更好,在傍晚的桌上放一大捧花。
  英儿多好,让我看看你,你没有消失,那么多白天和黑夜,没有把你溶化,我又有了大地和你,有了斧子刨刀和果树,我又可以做我的事了,把石头垒好,把果子放好,在有风的时候,去看那一大片跳舞的黄花。
  海水因为你而移动,树结果子。我们有傍晚的家。每个黄昏后边,都有无穷无尽的岁月。我可以在风中看你光洁的耳轮,在云飞动的时候,看你的头发。

  我要看见你的每一丝头发的飞舞,再不出门,再不讲课,再不说那些废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别离,我的手拦住你,就是我牧场的栅栏,我的呼吸吹拂着你,就是摇动无花果的风。在家里一切都理所当然。窗外的山散发出柔和的光亮,那么清楚的画儿,就放在那。英儿,我们活着,看着,就是快乐的,看你衣裙的飞舞就是快乐的。
  这是我向上天祈求的。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来了,在我们活着的时候。
  这是我向上天祈求的最后一件事,上天给我了,你从天上下来,带来人间的尘土。我不认识你了,我把你捉住,把梦打碎,最后还是找到你了。
  你是我的妻子,我用生命这样说,你从平台上下来,你一个人度过了一百个日夜,对于我来说是一千个。七月,我想你了。

  我醒在这边,不明白,怎么又七月了,醒在那么莫名其妙的房间里,花都落了,杨树花都飘过了。在北京扫净的花园里我遇见你,我走了那么远,走遍了整个世界,才找到你。现在再走,上哪儿呢?我不明白我在干嘛,怎么到这个七月里来了,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打字机、手稿、电脑,这一条大街,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丁丁当当的玩意儿。
  七月,我要能活在那个七月就好了,死到那个七月就好了,把我剖开,能回到那个七月就好了。满山翠果,英儿答应着从平台上下来。


 

告别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 只有爱情


  雷,你的手真热,有点儿发烧。其实有什么呢——

  咱们是从这儿离开北京的,一九八七年。现在又走到这个路口上了,但是完全没有英儿了。也许这是个新店,也许就是咱们打电话的那个老店。那个临出国的下午,我们转来转去,在路口找英儿。一直走到油漆座最里边的小胡同,出来个小伙子说:英儿?好像没这家。一个抱小孩儿的女人也在板车边上帮着想。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院儿,门口有榆树。
  院里堆满小厨房。她奶奶在家,是间北房,收拾得干净,跟我后来想象的她家的厅堂完全不一样。沙发上铺了白毛巾,有书柜,咱们坐下来和她奶奶说话。
  她奶奶说,小英子,怎么啦,怎么啦,说英儿好,老写字,说:我要会写字也写字。英儿后来说,她奶奶会写字,有一次还问她“硌硬”怎么写,她写给她看,她奶奶就把这两个字写到小本子里去了:“她今天硌硬我。”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站起来,她奶奶说:英儿去她同学那儿了。这时候英儿出现在门边,“呀!”地叫了一声。她穿着白裙子,满脸惊讶的表情。
  我们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聊斋志异》,《封十三娘》,她没懂。
  灯光照进院子,沙发上的白毛巾更白了。她送我们出来,傍晚的暗蓝色像海水一样覆盖了整个街巷。我们走着,路灯照着她,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眼睛黑黑地闪着灯火和泪,她看着我,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臂。
  在信里她说:不知道怎样才好,那个路口像手绢一样飘走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另外一条路,走很远,才能找到我们。
  我们在灯光里走了,头也没回,像沉到大海里去的石头。我知道风吹着她,她的裙子,她独自走着。
  我说:我一定还要再见到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有一个家,远离世界,有她。




 

给晓南的信*


                       一

晓南:
  睡不着,给你写信。
  你说:不带英儿来,就不会有这些。也许是真的。
  我还记得你们在屋里试衣服,雷有个褐格格的长衣,英儿是红的,她们换来换去,你也试,后来就到花园里去了,拍照。英儿有点泄气,因为你对着雷照了又照。
  你给我们的照片,有两张四个人的,我一直带着,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看一看,别的时候心境不纯。
  现在想起来,那已经是天国花园了。
  那个春天多好,最好了,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也许一生也没有几个那样的时刻。
  英儿把每一张有她的照片都拿走了,这是她最冷的地方,她有时并不管别人,像我。
  我忽然想要我们在一起的照片。我在回忆中活着,每天说点痴言妄语。今天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东西。
  我能修一个花园多好,一个大大的花园,我只管浇水。
  什么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就完整了。
  真高兴回去见到了你,我谁也不认识了。你挺好的,真的。你们都挺好的,是我不好。北京是些尘土,外国是些积木。只有想你每句话的时候,记忆才新鲜如初。
  我是为此活的,别的事情真的毫无兴趣,我也许再活一阵,把书写完。
  晓南,人太不一样,秉性最后显出来的时候,太残酷。但毕竟有过那如花如月的一刻。我们在一起,向这边看着。照片还是挺美好的,再给我一点照片吧。
  我渴,我喝冷水。
  你也看见我变成什么样子了,雷和你还那么善;我已经变了一只怪鸟。(我在写忏悔录)  在书里有我们所有见面的日子。出书的时候我不一定看得到了。
  想念你。
  好多话是说不出来的。                                                          

                                              城
                                  一九九□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 “晓南”所知是有生活原型的,原型姓名文昕。此信同写给文昕的原信,仅变动了所涉人名。文昕收到信的日期为199355日。极个别字与原信有异,如“屋里”输入件写为“屋子里”,应不属有意更动,故依从作者手件。 




  现在想,能看见你也是幻梦一般。*
  我太极端,写书一页一页把我打开,才知道我早就疯了。
  我不是爱,我是在梦想一个女儿世界,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我梦想着洁净,想让她杀死我。除了我心里的一个地方,其它愿望都是不洁的。
  我爱是因为我渴望,也是因为我恐惧,我怕世界把她们拿走。女孩被碰了,我的心就会发抖,因为那是我的心。
  我是不值得被爱的,所以我不会爱人。只有世界过来的时候,我才会凶起来。我不会爱倒会恨,世界把女孩子毁坏了。
  我终身与世为仇就在于此。
  我与我自己为仇就在于此。
  我喜欢好女孩和好女孩在一起,过去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唯一实现爱的可能。
  我生下来就错过了。
  生下来有些事让人高兴,有些事让人动心,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空气是动人的。
  爱我我是感激的,我希望她爱我心里温和的冰雪,我不太希望她把我当男的去爱。我想相互照耀,使阴影消退。
  由于不可抑灭的愿望和火焰,我永无得救的可能。我只能梦想一种看得见的生活,看她们在一起。
  我只能发疯一样地修我的墙,我的城**,我天国世界的边界。
  我把我心的边界划到了外边。
  这是一个发疯的念头,我做成了,在一刹那。
  我准备了那么多年。
  现在我没事干了。我有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点钱,可这没用。我是因为那件事活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过,我只知道我爱,爱得莫名其妙。

  谁看我都疯了,因为我不承认生活,不承认它安排好的一切——包括诞生。这种人怎么还活着呢?
  天亮人会醒,就像生下来一样。关不严的水,让我发疯。
  心里是淤着血的,隔一阵就要用刀划划。人受不了本可以死,可是我死不瞑目,我的另一部分还活着,还笑,没完没了。***
  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流通于世。
  我不是指心,我是指身体,我爱,身体就变成了我的心。****
  我希望有女孩子爱她,有春天。我想看见同样美丽的人,都是洁白的,我的心就恢复到最初的安宁之中,它只有看见自己的影像才能安宁。
  要不然它一直在污秽中发抖,我给她,她却到更污秽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那长得奇怪。我不能保存我的心,我洗过的手都是不洁的,我的血里有腥味的火,热烘烘的,我很想说你要我吗?把这火熄灭,让我像漫天大雪,为你跳舞,一直铺到屋檐下边,你走过的时候没有脚印。
  我很想说:至少你把我带走吧,我的心是配得上你们的,它是天上来的。
  可是她把它像汤料一样放到锅里去了。我在受苦,冷水和开水,日和夜,我的心回不来了。*****
  这是我最怕的事,结果就是这样。
  我不是预备给你们爱的。我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你们都不认识我,就把我当人了。******你们以为把我放在屋子里,我就会坐下吃饭,你们以为我爱你们,就会变成你们住的房子。
  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求,那个保证,那个幻影,那个敢于爱的和敢于死的。没有这个保证,就会回到世界上去。*******夹缎带子的小日记本,和鲜花是两回事。花开花落真生真死********。我渴望爱,一点一滴,带我走吧,你要我吗?我的爱,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你们带我到生活中去,我说路不对,就站在路口修一个房子,你们从街上回来,说应当挣点钱,这是我的工作。
  我说:好。就到世界上去了。
  我是为了你们留在那个地方,而出门的;*********我回来的时候,她没有了。
  我不能原谅。因为她拿了我的心,到污秽的地方去了,我没法死,在我的心灭亡之前。
□□□□□□□**********
。  

                                               

                                              城
                                    一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 起于此句应据作者写给文昕的另封信修正输入。 此句于作者写给文昕的原信中为“现在想在北京看见你,也是幻梦一般了。
** “城”于原信中写为“国土”。
*** 此句依原信。投送打印件写为“人受不了的时候本可以死,可是我死不瞑目。我的另一部分还活着,□□□□□□,还笑,和别人在一起,没完没了。
**** 投送打印件此句后有“它会发疯。”几字为作者圈。作者原信中亦无此四字。
***** 此处原信中为:“我的血里有腥味的火焰,我很想对她说,你要我吗,把我的火焰熄灭,让我的心像雪一样,一直铺到屋檐下边,你走过的时候没有脚印。/我很想说,至少你把我带走吧,我的心是配得上你们的,它是天上的雪花。/可是她把它像汤料一样放到锅里去了。我在受苦,我的心回不来了。”这样的变动一般想来应在信之后,此信同下文可见的信中的三封一并寄出,抵达文昕的时间是613日。如果此信于书中的落款时间是属实的(原信并无时间落款),何以信送发时依旧保持着与书的不同,如变动在信送发之后,作者表示过这书未作通校,那么于投送之前回头修改的部分即使有也只会是很个别的吧。对此文昕的理解是:作者寄信收信皆通过谢烨,信于六月初(最早五月底,邮戳时间难以辨认)忽然一并寄发给她,说明征得了谢烨的同意(信封依然为谢烨写),此时信的内容或已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等于一个授权,到了他不能说话的时候,那么文昕可以有资格说话。他相信文昕是最为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的。而信本身也未必就是纯粹的私信,或许一开始就有着为书撰写的成分,并且寄出时已经入书,已经有所变化,而变化并非全部为作者意愿。将几封信寄给文昕,因文学的原因、疏忽的原因,或文学、疏忽以外的原因而有的变动,便有了个参照。文昕初读信时只是想全然针对英儿的,放在书里则更无疑,她认为这也是信得以寄给她的道理。但过后才看到并非完全如此。因为信封寄信地址谢烨注明“到620日”,文昕没有等来新地址时就一直没能复信。
****** 此处投送打印件有“我也承认,”几字,投送后为作者圈去。作者原信恰无这几字。
******* 此处于原信中为:“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求敢于爱,敢于死的影像,没有这个就会回到世界上去。”
******** 此四字于原信和打印投送件均为“止于生死”,后为作者正。
*********
此句于原信中为:“我渴望爱,一点一滴,可别让我爱,那是没人受得了的。
**********
此句于原信中为:“一个岛也会骗我,”
*********** 原信末句为:“因为她拿我的心,到那么污秽的地方去,让我没法死了。”后有约七八字涂去,应已为“在我的心灭亡之前”代替,文尾的空格应是多余的。

 


 

  我一个人站在路口,看看哪边都没人,就在街上跑起来,真觉得事情简单得很。花开花落,要想结束只是须臾的事情。*
  谢谢你的照片,让我知道有那么好的日子。
  不管我怎么想还是在忘。我造了许多影像,是幻想吧,对自己。而真的比它还好。
  其实也够了。一个人不要一切,要这个,可这个比天还贵,不是什么东西都换得了的。天给你就给了,谁让你不爱惜的?我做了不好的事,现在是我自己抛弃我自己的时候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死不会离开我,我不怕,我还可以多看一点儿,把属于谁的还给谁。我让好多鸟儿把我吃掉,它们的叫声,活着的人能听见,她也就听见了。她听见了我站在活那边说的话,没听见我站在死那边说话。其实是一样的。
  车开来开去,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话也听不懂,真好。
  我拦住车,它停下来,我摆摆手,它又走了。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
  真有那样的事吗?她看我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岛。
  我什么也不属于,在这儿。**
  雷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多好看,在花园里。我因为离光太近,已经瞎了。
  我说不出来的事,我希望她能说,变成一支歌飞走,比让鸟儿吃了好,我不喜欢土葬。
  我不喜欢我的手,我的念头,我的骨头,它们劫持了我。我只喜欢心里的一个地方,像雪花一样。
  我消灭自己,世界也就没有了,能让我醒来的梦和春天也没有了,再没有残雪斑斑的雪地上陷住的马车,还等什么呢?
  我知道,我不说。
  我总有一点事,应该到死也不说。
                                             

                                     一九九口年五月五日

 

 * 句中“花开花落,”依原信补入。起于此段首应据作者写给文昕的又封信修正输入。
** 此行原信写为:文昕,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鬼进城又进城

                           你怎么上这来了

 

   鬼不想仰泳

         布告

   鬼不想走路摔跟头

            布告

   鬼不变人 布告之七  鬼

 

            弹琴 散心

    鬼          

      无信无义   写信 开灯

      无爱无恨         

    鬼          

      没爹 没妈    

      没子 没孙

    鬼

    不死 不活 不疯

       不傻  刚刚下过的雨

          被他装到碗里一看

          就知道是眨过的眼睛

      鬼潜泳                                             

          湿漉漉的

    结论

   鬼只在跳台上栽跟斗

 

一夜之后

 

                           那鬼非常清楚

  看完这些字,我就有点儿懵了,对G和他的故事我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好像找不到一种语言,也找不到常理中间的依据:思想逻辑、道德习惯或者感情的立足点,使其在我的生活里得到解释,我能说什么呢?我甚至弄不清楚李*和他的情人,那个铭心刻骨的意中人(他自己认为是妻子的那个英儿)之间到底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生活中是无奇不有的,但这件事实在有点儿违背常情。“他有点儿疯。”人们会这样说。但是我确实看见过G,和他在一起吃过那么多次午饭和晚饭,除了他的帽子特别、行为任性以外,他的脑筋确实是正常的;他可以在课堂上讲自然哲学,评介诗歌,回答各种隐含锋芒的提问,论这方面他甚至是佼佼者。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诙谐、幽默,有着奇诡情趣的人,会蕴涵有这样一种绝对的意念。
  他不太适合当人!我这样想。
  他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疯子,我继续想。他幻想和实现幻想的能量都达到了不可缓解的程度,他要排除外界的一切——所有男人的、男性化的世界或社会,甚至生殖和自然,包括他自己。他用极羞怯的伪装和死来对付世界,来破坏一切常规。这种理解力和疯狂性的结合,使我感到恐惧。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疯狂荒谬,同时所有理性又为这疯狂服务,一步步把生命推向极限,这就已经不仅仅是疯狂了。他是魔鬼!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自己心里都有魔鬼的感觉。
  你们活什么劲啊?他轻轻地问。这话使我所有的生活都处在飘摇之中——人世所有的常规都是为了延续人的生命和人的社会生活而立的,失去了“活”这个前提,可生可死,这个自由就太可怕了;可是不放弃这个前提,我们便只是生活和生命的维持者,被押送着不能离开道路的一群俘虏罢了。只能活下去,这算什么自由呢?或者死?这又算什么自由呢?离开了活,可是,难道人还有什么目的,或者说自由,可言吗?
  我打开水,用冷水淋我的脑筋,我知道这真正是一种魔鬼的诱惑:他的目的那么清晰,要从我们浑浊的人性中,滤出最清澈的露水。
  “她们是从天上来的。”

  他憎恨一切生殖的、社会的产物,他不承认所有实证逻辑,认为这整个是世界的阴谋。他不上学,不接受已经安排好的道路——他不做诗人,也不做学者,甚至不想成为一个男人。所有的作为人的成长、发育都使他感到恐惧,他幻想出一种他永远不能实现的生活——一个女孩儿洁净的日子。这在他诞生时就已经错过了。他一直反抗着他的性别,反抗他的欲望所要求他做的一切。他不仅是反社会的,而且是反自然的。他反抗着一切与生俱来的存在。他无法表达他的爱,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能去爱一个男人;他也无法继续他的爱,因为这种爱使他成为一个父亲。这种极端的、自相矛盾的情感,使他远离社会去接近他的那一幻想。
  “花很多,有两朵”
  他只有一个时候是寂然无言的,就是看见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疯狂地想象她们在一起的生活,那从不存在的生活——“美丽在花与花之间”。当他从山上下来,看见爱他的女孩儿在一起安睡,他就走出去了,站在晴空之下。这是他的天国,他唯一实现梦想的可能,他期待着她们相爱,或者仅仅看见她们在一起就够了。
  这是他的终身所求,像女孩儿那样去生活,相爱;却导致他的致命之伤——因为和他在一起的女子是因为他,才在一起的。或者更露骨地说,是因为他是男人才在一起的。于是他的责任,他的位置,他自己,似乎只能是,也只在于,专心地阻挡他珍爱的女子去接触那个充满危险的男性世界了。
  “她们是上天无尘的花朵”——他所构想的生活,不仅自相矛盾,而且超乎人性的承受可能。奇异的是,命运居然让他实现了片刻。真有那样的女子跟随了他,并且彼此融洽。也许他真的窥见了女性之间某些天然和谐的部分?我不能想象他承受了什么,我相信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

  “这些花都不要土,让她们离开土”
  G说过:艺术之首要就是脱离生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你可以采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远有花朵。”G在说什么呢?这就是G的诡秘之处。他用一种人人都能接受的语言,去说那件人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是疯子,是魔鬼,却在人间巧妙地找到了一件诗人的衣服。他混在我们中间,悄悄地做他的事;他象羊一样老实,写天使的诗;要不是这件事把他剖开,谁也不会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G呀,那个戴帽子的前额宽阔,面色憔悴,眉宇间含着锋芒和孩子气的G,那么专心地问我太太关于金相学的问题,看电子显微镜下的侵蚀组织、粒子结构;天呀,他在想什么呢!他那么无意地把茶水倒进盛着炒菜的碗里,他这个好玩儿的人,我印象中进门就赶快脱鞋的人,他们是一个人吗?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只有G**能够同时看见。

   他安安静静地,在等待自己的末日。世界上的人都在等待未来,有谁等待自己的十字架呢?
  我看到过他崩溃时的样子,他站在大屋子中间,拿起一个什么就送给来人,就好像那种要出国的人一样。所有东西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从那时起他不再说以后的事,不再说他的岛、他的计划了。偶尔邂逅,他依旧跟我们说笑,看我们的时候总是说:你们,你们,你们。我从他的神情中,的确是感到了一种不祥的,但并没有想到正是自那时起,他开始了一点一点专心的准备,准备着自己的毁灭。他能用那么长时间镇定自若地准备死,真令人惊讶,因为他是个感情冲动型的人,从这些纷乱的文字里也可以看到,他是怎样克制着自己的疯狂的。
  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下来,这是他的命里注定,也是他渴望的;任何时运的变幻都不能使他有所改变。
  以生活讲,他几乎可以说是幸运的,他的作品给他带来了名誉,他有一个完好的家庭,C是一个能够理解他一切怪癖的妻子,他有房子、土地;但是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因为他已经从根上毁灭了”——他从小就已经开始准备的,就向上天祈求的,那个国度毁灭了。这个毁灭断绝了一切他生存的可能。
  他是少有的有目的生活的一个怪物。他生长在生活之外,有一段根茎却暴露在了生活之内。当它被斩断的时候,他就奇怪地看着我们,几乎有些愕然。
  “你们活什么呢?”
  我好像透过空气看见了他最后的神情,他微微变幻的神情中闪耀着新奇,好像那溶蚀一切的疯狂已经开始结晶。这是一个闪耀着各种冰冷晶体的洞穴,一个纯粹的世界,他超乎生命。
  在这时,我心里不由发出颤然的声音。我好像看见了那个熔铸生命、变幻万物的无情风暴,只有它会做这件事,只有它能做这件事——让那来自深渊的火焰侵扰我们,让那无形的手弹奏我们,变换我们每日内心的情感。它幻我们为有,又视我们为无!它把魔鬼一样的热情注入一个生命,又给他天国的幻想,给他一个人类清晰的头脑;它让她们相遇,是它做了这件事情!
  G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承认,所以他一如既往,不悔不疑。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们的——他是魔鬼,也是魔鬼之风中飞舞的叶片。



* 此字很可能应为:G 
** 此字很可能应为: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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