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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九)
十字 新约*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英儿》作家版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1 19:45:13 | 【字体:

 

十字

 

                      (一)

  我就住在教堂对面。看十字架。
  教堂是有的,十字架也是有的,可钉在上边的人没了。
  他想到处走走不想回到十字架上去。
  我对整个故事的厌弃已经开始了。
  英儿依旧有,在梦里,一个个梦,但面目模糊。就知道是英儿,和她一起挤在电梯里照像。看虫子一样大的猫,在玻璃上爬。要把她掸掉,英儿说:人家爬了半天呢。
  我不喜欢这些模糊的事。
  站在街口,看阳光下的山,我知道能把这些事做完。蜕去这个故事,就像蝉从壳里爬出来,把心中作恶的感觉,都像衣服一样脱掉了。
  还是要回到玻璃瓶里来。人,你们这些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在玻璃上忙着。你们不知道玻璃是走不出去的——你们离开一点,就看见影子走过去了,往前一碰,影子又回来挡着你;你们要抓着自己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
  和人在一起,很寂寞,真的。我轻轻飞着。我们是这样到玻璃瓶里来的,你们都忘了。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你们都忘了。你们再不想跟我到那个广大的世界上去了。
  写这些,不过是要把你们丢掉的都用盒子装好。

                      (二)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平时都挺好的,迎迎送送的,到真的时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点宝贝,我也一样,英儿也一样,雷也一样,人都一样。
  道义都是在不伤筋动骨时说的,是活着的加减法,到死那就没法说了。死要死得省钱,便宜一点,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听别人算帐总有些不以为然。
  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但忽然发现那些打算和等待之后,我的心就暗了。没有灵魂谁跟谁都没有关系,都是交易。我走在阳光温热的街上,真伤心。
  欠了人那么多,欠雷的,欠英儿的,最后还她们,谁也不会舍弃一切,说白了就这么回事,有人会哭一次,有人会死,但不会因此不笑,就像木头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样。而且干嘛不笑?
  看到人为了活,展现的懦懦、明媚的样子,真伤心。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就像在万丈高楼边看花。心冷的时候,就看见了有意无意,平时觉得灵巧的小伎俩。
  她这样是对的,也是不对的,因为她忘了,不是在对活人说话,而是在对死人说。想死的人什么都知道,风动一动火焰就会摇晃,他已经变成魂了。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笔小账,那么可爱,就不能上教堂吗?看一看水里的影子,要知道钱不是那么有用,东西也不那么有用,都得搬走,你看我本来是什么样的。
  他们往下拔钉子,才发现钉的不是地方,本来应该钉在心上,现在都钉在手上了。
  这个人死不了了。

 

 

新 约

 

  我渴,他那天呆在十字架上说。其实从上边看,风景挺好的。下边人还可以看他。像暴风雨前的一棵大树,或者像半扇羊排挂木架上。他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可是他还在说渴。底下人用海绵递给他水喝,想一想又不给了,因为有人说水是很贵的,反正他也没用了,其实是不想看他用嘴咬海绵的样子。又有人说,那么伟大的人是不会渴的,他这样的人说渴都是拿我们开心,他这样的人可以直接从云彩里喝水,喝多少也不会撒尿。
  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从这以后好人就多起来了,鬼的阴谋就暴露了。但这只是书上的说法。这时候那个可怜的人,看风景看厌了,就拿眼睛看下边他认识的人。彼得拿布蒙着脸,玛丽亚站得很远,有时候拿手遮一遮下午的阳光。那么远还是看见她鼻翼薄薄的。他知道她正跟边上的女人商量布的价钱,她会买很多白布把他绕起来。她很有钱,更何况她把他弄到历史中去了。
  谁让你把自己弄到那上边去了?
  下来以后,还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
  这会儿还得在十字架上再呆一时三刻。他没事干,鹰在蓝幽幽的天海中沉浮,一个个星座,就像踩水一样漾出光环。都是假的,天上一点水都没有,除了光就是让人干渴的紫石英。天倒像个烤人的地狱,只不过他此时头朝下,天就成天堂了。
  真庆幸埋十字架的时候被钉了几下,使他不会拔地而起,直接落进天国。看地上的人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一直在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危险,没有想到树木为什么会那样站着。
  “水!”他又说。水原来比云还轻,用嘴去寻,它就飘来飘去。他忽然想起那句话,说在天上,水就是火,它们摇曳不定,把光都照到颅骨中来了。
  “这个人在海上走过。”他最后听见上边的人说。他想承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天骤然一黑变成了地。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要死的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与世为敌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背来的十字架吗?”
  我说:“没有谁帮着我杀我,除了上帝。”
  他一直纳闷,上帝干嘛在人心里放火,不放别的。把他闹得软软乎乎的有什么好处?在星球中间也放软乎乎的东西。上帝干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思?还是什么目的都没有?还是偶然为之?还是他的感觉系统跟人相反?反正让他一出生就觉得渴,一直渴到最后。这一手可够奇怪的。
  他纳闷儿了一会儿,就换了念头,开始想水。水那么好,一定不是上帝制造的,一开始就有;上帝也在水上遛过两圈。水是漂亮的,可以照影儿,是白的,也是绿的,也是蓝的,可以一片一片在天上跳舞,在自来水管里流着。他们把衣裳扯破又马上补好,在锅里呀,碗里呀,磨坊里呀……
  水是旅行家,也可能是疯丫头。你看她们在那坐着,鞋也不穿,把脚伸得那么长,一下就变成漫天大雪了,没有一个动物不把蹄爪印在雪上,干什么呢?水,在沙丘中间,一弯一弯地亮着。
  我们是在水边认识的。我向她要水,她就给我,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人儿了。我知道喝她的水会越来越渴。
  她有一个魔术,让石头在水上跳,把石头一扔,石头就活了。可这事我只看见过一次。他们说是我走水,其实那次我的石头一扔就沉到水里去了。

  他终于哭了。哭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渴。他的眼泪在制图桌上一滴一滴,滴哒得快呢,他根本不渴。才发现他在十字架上的事迹,都是他做木匠的爹说出来的。他可以哭,这说明心里没有火,也没有那个放火的上帝。他是个老实人,天上地下的表演,只做过一次。他一点不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挺大的湖,水量充沛,波涛汹涌,一般的船都开不过去。他哭一会就发现麦子都绿了。现代人比较软弱,哭过的人会面容新鲜,眼睛里沉着沙土。
  他终于对妻子说:你搞错了,我不是那本书里的人,也没让你舀水,喂我的那一大群骆驼,我从来就没有一大群骆驼,我骑自行车上班,是北京人。我是从东边来的,不错,东边国家多了,不一定从东边来的就叫亚伯拉罕。

  “一片水上会有很多太阳,风吹过来。我们是光芒和水的女儿。我们都被风吹来吹去。当我看见你,就想起来,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他在做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割一个轮胎或者磨一块石头,他用台钳把椴木夹紧,要把木头都锯短。在火焰中回忆,写小说。他的妻子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笑他。他绝望地发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确有湖水,或刚刚溶化的雪水;后来就变黑了,那黑色的眼神就像雪地上车辙的印迹。
  他总在水里看自己的影子。
  他最纳闷的是,她们可以梳出各种名分的头发,可梳了半天,那些头发不是还在她们头上长着吗?

  他穿着衣服到处走,走到哪都让人摸摸身上的伤洞。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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