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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0 14:18:06 | 【字体:

  当孩子的未见得不知道做父母的忧愁,捉一只鸟、一个小刺猬,马上就想它吃什么,做父母也不过如此吧。最当然的就是把自己的饭喂给它们,再不就四下打听--鸡吃小虫,蝈蝈吃葱,这都是不错的;但是乌龟呢?乌龟吃什么?我一问这个问题就能得到好几个答案,有人说吃米饭,有人说吃鱼肚;我去买鱼的内脏,人又告诉我吃鼻涕虫。鼻涕虫哪都有,早上的水池边上就有。
  蚕就没这个问题,蚕吃桑叶,这什么小孩都知道;“野蚕食青桑”--这是唐诗,大概从古就是如此。蚕还吃什么?大概就没人知道了;这个问题是当蚕妈妈和蚕爸爸当急了的时候想出来的。
  那是在一九六七年吧,人事震荡,玻璃破碎了,大字报铺天盖地,但都不改冬去春来。春天一来,大院里仅有的几枝榆叶梅就开花了,干硬的土地上有了绿色,阳光发烫,好像根本没有过冬天似的。男孩怪叫着站在院里,往天上一阵一阵地扔石头,跺着脚叫。院子里唯一的大桑树光秃秃的,忍受着木棍和石块的袭击;只有遥远的树尖,还闪耀着细小的淡绿,这便是男孩们袭击的目标。偶尔掉下一片细叶,便引起一番纷争,有的时候还能达成协议:下一次给哪个没得到的。女孩子远远地绕着他们走,绕过那棵有枝没叶的大桑树和落满石头的路、喷水池,她们露出老大不屑的样子,其实心里依旧羡慕他们的猎获;也有厉害的近处站下,帮着她们的弟弟吵架,要桑叶,男孩子哄也不在乎。这时小孩儿唯一的主题是:蚕快要饿死了。这忧愁来得那么简单。

  在桑叶告罄的时候,女孩们都想有个哥,哥会爬墙、上树、拽石头。她们都喜欢传这样的故事:谁谁谁有四个哥,都是大个的哥,骑车去西山,秋天摘酸枣,春天采桑叶,一包包的,有时候拎一旅行袋回来。一旅行袋桑叶!这是她们的理想,一份豪华的希望。谁家要是有两个女孩儿七个哥一个弟就更不得了了,且不要说打架的时候有不断的后援,就是养蚕也可以养上几百、上千条,养大黄蚕、虎蚕,据说是养到后来还有吐红丝绿丝的。这些传说在没有哥和有哥没有用的女孩子中间盛行。那时阶级斗争激烈,可小孩儿中还是哥厉害,黑哥红哥通常不太分。
  说归说,现实却是她们满院儿走着借桑叶,或是把自己的蚕送人--“都两天了......”“没桑叶了.....”“一片叶子吃两天......”“借我一片吧,过两天还你两片......”在这种说法中,干枯的水仙花被扔进垃圾箱里,有时候垂死的蚕也在那儿爬着。
  那一年饥荒到来时,我有五条蚕。它们在一个装药的纸盒子里静静地蠕动着,在那里等着桑叶。它们来的时候很小,我看它们慢慢地吃东西还着急,看它们蜕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后来想那时候真好。等它们蜕皮变大,桑叶便极不好找,那真是急得不愁吃的人也吃不得了。
  姐姐有个同学,住家的院子里长着一棵小桑树,每天给她几片桑叶。可是后来蚕长大了,叶子却越给越少,它们蜕了两次皮变成白色的大蚕以后就不够吃了。蚕昂着头,用软软的手紧抓住盖在身上的桑叶“沙沙”地嚼,越吃越快,一转眼硕大的一片就变成了捉不住的一小小片,跟着就只剩下叶脉,然后叶脉也给啃光了。桑叶不够,姐姐放学回来也无可奈何;谁家都缺桑叶,谁的蚕都长大了。(家家孩子养蚕,风靡北京,不论大院、胡同,当红、走黑,孩子的头等大事不是邻居的爷爷是特务,自己的父亲斗进了“棚儿”或者金鼓彩旗飞扬的“最新指示”发表,而是非亲非故、不沾政治也不沾经济的蚕,在阶级斗争觉悟那么高的年代,竟没听到有人打过报告或贴张大字报,做上纲分析,抓斗争新动向的。至今也没有。这是不是个研究课题呀)

  饿昏的蚕四下乱爬,小孩们都急了,拿剪纸、弹球、烟盒、邮票,所有心爱的东西换桑叶;为桑叶打架,翻脸互不来往;有的孩子成立了桑叶银行,有借有还,或者代为保管;他们在一起研究长期保存桑叶的办法,也研究可以用来喂蚕的其它代用品。
  我就和他们一起研究过代用品,就像“三年困难时期”一样摘下各种树叶、草叶往嘴里送,当然人都有饭吃,要是蚕吃饭,那孩子们一定情愿真的改吃树叶了,现在只不过是为蚕品尝而已。尝过后喂,还瞪大眼睛等着,希望蚕们真能破旧立新,解放思想,尝尝这些并不太难吃的叶子。那些蚕经常趴在各种叶子上不动,我们也只能静静地等待,一旦看见哪条蚕显出吃的样子,我们就欢呼起来,还不敢大声,好像蚕有听力,会被吓忘了吃似的,而往往接着看到的就是蚕失望地又爬开了。
  我们的蚕可怜极了,有的在缩小,有的吐了黑水,有的死了,也有的又爬回来真的吃一点榆树叶或莴笋叶子,在上面留下个小缺口。
  蚕过四龄,我和姐姐不仅没有得到多一点的桑叶,而且又接收了二十几条饿蚕,它们软软地被放进另一只纸盒里。我们将自己的蚕吃剩下的桑叶梗泡湿了喂它们,也给它们吃莴笋叶子、茶叶,以求不死。它们住的那个盒子,被叫做太平间。
  那些天真正是艰难时世,每日一睁眼就过去看那两只盒子,那些蚕一条不少在等桑叶。而你没有希望。

  毛泽东总有办法,他说:穷则思变。这一天我终于打听到一个线索,这个线索是从我的同学梁玉柱那来的。他坐在我的后边,他的家住在西直门内铁狮子巷。我从他那知道:动物园什么什么地方有桑树。他不养蚕,可是他的哥哥插队以前带他去过那儿。
  桑叶!这个响亮的声音让我一早睁开眼睛就去等他,连蚕也不去看,我要回来再看它们。我站在梁玉柱家门口,看大杂院里人出人进,倒水打水洗衣服起火切菜灌开水,我得等梁玉柱做完他的母亲要他做的事。我等他,先还挺可怜的,后来忽然急恼起来,梁玉柱见我脸色不佳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带着他的弟弟和我一起出门。一出门,我就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目标明确,不看热闹,不看店,出了西直门,直奔展览馆,逼近动物园。
  要进动物园,门票是一毛钱。我和梁玉柱还带着他弟弟,当然要用别的办法。在靠近莫斯科餐厅一侧的动物园铁栅栏墙外,有一丛迎春花,迎春花的后边有一个洞,铁网被拉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吸一口气就可以从两个铁栅栏之间挤进去,那时候我的脑袋转到某个角度刚好能挨过,他俩就更没问题了,当然还要看好里边没人才能上演这个杂技。

  进了动物园我们依旧目标明确,不看猴,也不看熊,一直向西奔;过了大象馆、蛇虫馆、没盖好的海兽馆,到了动物园最隐秘的一个地区,畅观楼附近的一片林子。林子里的树横看竖看都是齐的。畅观楼是红色的,隐于这片树林之中。后边有一个湖,因为少游人,那里的树木大多未修整,显得怪异。一棵大树一直向东伸去,伸到水里,另一棵也伸到水里,这棵树就是桑树。我们在桑树前住了脚,但这棵桑树已经秃了,秃得像在冬天中一样;仔细看才在挨近水面的树梢上,看见几个刚长出的嫩芽儿。梁玉柱叫我拽着他,冒着危险才摘到了那几个若有若无的小芽儿。
  我把芽儿还是放在了兜里,垂头丧气失了兴致。本来对采桑满有把握的粱玉柱,这时十分内疚,他拚命地想哪还有桑树,一边东看西看,一会儿他又跑到好远的地方去看一棵树,再跑回来,说:像,可能是野桑树。于是我们一起过去摘下几片叶子尝一尝,又揉碎闻一闻,尽管我们热切地希望着,但那东西确实没有桑树叶那种特殊的味道;那种味道不是随便哪棵树的树叶都可以散发出的。
  我们就这么无聊而绝望地在动物园里晃来晃去,偶尔也随着梁玉柱的弟弟看一眼驼羊和孔雀。走过卖冰棍的小车,我们只能咽一口唾沫,不过动物园里的自来水管在什么地方我们是知道的,有了这些水龙头,我们才能对着冰棍咽唾沫。有几次喝自来水,还被呵斥了,我们便像羚羊那样随时随地准备逃跑。
  我们正在大象馆附近百无聊赖地逛荡着,竟碰上了另外两个同学,他们也在游荡。他们和梁玉柱认识,我们并不是一个班的,在学校也不熟悉,到了这里却格外地亲切友好起来,也许全因为那个心照不宣的来路:我们都是从同一个儿童入口处,进入动物园的。北京那时候也许有两万个小孩儿知道那个入口秘密。
  我们自然地说起了桑叶。不想其中的高个子把头一拍说:“桑叶?有。”我们一下高兴起来。他说他知道一个地儿,谁也不知道,但是他要是告诉了我们,我们得为他保密。我们自然答应。
  这个地方就在四不象大角鹿的院子里,那里真的有一棵桑树。远远看过去四下里游人稀疏,这是动物园的又一个角落,铁栏里荒草丛生,四不象在一边发呆。两个刚刚碰到的同学和梁玉柱一起轻手轻脚地攀上了铁栏,靠着墙溜近了大桑树,我和梁玉柱的弟弟一起在外边放哨,看见有人来就咳嗽,我们这么咳嗽了好几次,最后有一个戴军帽的人站过来看四不象,站了很长时间,我急着等他走,觉得时间过得真慢。看完四不象那人走了,我们又等了很久,他们依旧在里边不出来,我想叫,又不敢,只能这么又着急又小心地等呵等的。
       后来他们三个轻手轻脚地跑了回来,一翻过铁栏,我就问:“有桑叶吗?”他们说:“有。”我又问:“怎么这么久?”高个子说:“一个四不象在树底下站着,要顶我们,我们一动,它就追。”这个时候,我真正敬佩他们极了:“真能耐!”想着他们最后从那么高一下跳下来,还拍拍手,每个人口袋都鼓鼓的。他们口袋里装满了桑叶,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三把,塞满,我开心得不得了。我们正美呢,冷不防边上几个孩子也过来看,接着他们也跳进铁栏里去了……

  我们得了桑叶兴高采烈地往家走,大街小巷一路春风,连灰尘旋在半空中都那么好看。我为了报答这几个同学,一路高声讲起《三国演义》,诸葛亮草船借箭,借东风,什么都借,听得他们也一路得意,及到马相胡同分手时,又将桑叶给了我几大把,用手绢包好,让我小心回家。
  我一进院,就被院里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瞪眼看着我的包问:“桑叶?哪摘的?”
  “远哪。”我说。
  “哪?”
       我含糊地告诉说:“动物园。”
  “动物园哪?”他们接着问。我就不能说了。
  我回家把桑叶放在桌子上看,先找出几片不济的、破的(包括最早摘的那几个芽儿),擦干净放进养蚕的纸盒里,对着它们奄奄一息的嘴,接着拿走那些干了的榆树叶、烂了的窝笋叶;蚕动了,它们吃得很快,蚕沙也一粒粒从身后滚落下来,积成一片。
  我把桑叶一片片捋平,一片片数,一共一百多片。每天吃三十片,二十片?我计算着,把大张的留起,恨不得像当年攒糖纸一样地夹好--这会儿,谁还能见着这么大的桑叶呢?
  晚上,我们住的走廊里有了动静,有人来找姐姐,她出去,然后又进来,拿了几片桑叶给了那个人。
  桑叶每天得洗两次,放在笸箩里用湿布盖住,可以保存七天;每一次喂的时候都要把水擦干,否则蚕吃了拉稀就死了(不知道它们露天时怎么办的)。我每天看着这些幸福的蚕,可以吃桑叶的蚕。没有桑叶吃的蚕多可怜,人就有多可怜。蚕又长大了,它们一个个地脱去最后一层皮,吃得更多了。这时候家家愈发不堪重负,要送掉蚕的人越来越多,采桑之路也变得险恶起来。

  临近夏天,我在路上桑叶屡次被劫抢,桑叶再不敢包在手绢里了,而是用一个不起眼的破纸盒装,有时依旧不能幸免。我的同学也开始成群结伙,人数可多达十余个来护送一点桑叶。他们看见弱小的帮伙也去抢劫,我站在坡地上看他们那么默契地包围上去,像一个完整的章鱼,真是惊讶。我有点不安,他们使—个眼色就围上去,向对方挑衅,对方人少往往就输定了。
  行劫和打劫不同,重在行,不在打,真动叉子的事很少。气盛的一方挨住气弱的一方一起走,然后吆喝气弱的一方,然后提出条件;气弱的一方呢?或回避,任凭笑骂,或交出自己的部分桑叶。这里的关键是不要交出全部的桑叶。这种行劫类似讹诈。
  我和一大伙同学就这么往前走着,他们也把劫来的桑叶分给我,我拿了,却没有再讲《三国演义》。
  最后,蚕作茧了,在精心扎好的扫帚把上、在树枝中间,它们织了一个个金黄、雪白的茧,在薄薄的茧里,蚕上上下下地忙着,我的蚕,我认识的蚕就慢慢地看不见了。它们再也不需要桑叶了。
  院里的大桑树渐渐缓过来,长出了星点叶子,在喷水池里,还漂着碎裂的木棍。
  有几个孩子还在一起说蚕,他们说:“蚕可以吐出平丝来,只要把蚕放在玻璃杯里,还可以吐得很圆。”“蚕蛹是可以炸着吃的。”……
  那时我想:以后再别养蚕了。

1992年
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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